正文 神農架:生命的家園

一隻白冠長尾雉落在齊人高的高山杜鵑上,白茫茫的枯去的箭竹如同秋蘆,金斑喙鳳蝶在山荷花上飛舞,林蛙在潺潺小溪里「邦邦」地鳴叫,小松鼠攀援紅樺樹嬉戲,獼猴成群地在混交林邊的灌木叢中漫步,它們身邊有紅艷的火棘果,點地梅一朵一朵地在地面上綻放,林邊的珙桐開著鴿子似潔白花朵,紅隼,在藍天上飛翔。淺的金黃柔亮的陽光,無邊無際灑在蒼蒼莽莽的神農架群峰。

悠遠、寧靜、透明的時間,棲憩在喧囂的神農頂夏天,一種叫做好蜂子的小蜂,它會落到人的鼻尖或耳朵上,它是一種肉食昆蟲,捕捉更小的草食昆蟲食用。在茂密的叢林中,藤類絞殺蒼老的樹木,苔蘚布滿石壁,蜜蜂嗡嚶,蝴蝶翩飛,大型獸類躲避人類的蹤跡逃往森林深處。

人類的腳步已經抵達這裡,進入悠遠時光,高達40米的巴山冷杉林,筆直的樹榦林立,那些擁有數百年和上千年樹齡的樹木,它們的樹冠遮天蔽日,森林裡飄浮著綠葉的芬芳,展現一種蒼翠的擁擠和繁亂,只有被天雷燒灼而死的枯樹,它的樹皮斑駁,枝幹風折,孤立地直指青天而立。一些枯朽倒下的樹木,靜靜地卧在森林之中,樹上長出美麗的菌類,樹邊生滿青草和灌木。而巨大的藤類,它們是喬木的夥伴與殺手,直徑達100mm的藤類,它撒出羅網般的枝蔓網住樹冠,它的主幹和副乾死死地絞住一棵頂天立地的巨樹,這種植物界的生死搏鬥矚目驚心!藤類往往有比高大喬木更大的力量,但是一些超級大樹,卻未有藤類近身,巨大的樹冠能夠奪去其他植物的陽光,這是它們退敵的一個方法。在森林,植物從對土壤的爭奪到對陽光的爭奪,表現得淋漓盡致,最終是對陽光的爭奪。所以在茂密的叢林,植物的枝葉呈爆炸性的向上擴張。

戰鬥在繼續。植物在歲月深處表現出來的不屈的戰鬥精神驚心動魄,神農頂大片大片的箭竹枯死,看上去像大大片大片的蘆葦,或巴芒。箭竹已經失去了枝葉,它們約半人高,呈灰白色,上端尖細,成片或成簇地生根一起。活的箭竹與普通的竹區別只在大小,箭竹低矮而細,它們生長著青綠的葉子,枝條柔韌,風拂而過,竹葉沙沙。箭竹中間或有高山杜鵑,它們的花朵已經枯萎。死去的箭竹沒有倒伏,成片成片地立著,在風中。

箭竹每60年開花結子一死,所以在整個山頭或一個山群都生箭竹的地方,是一片灰茫茫的箭竹,這樣的景象實在難得遇上。已經死亡的箭竹林,會有些許零亂,然而齊擁不倒,因此也得名:守望竹。據說神農頂的箭竹每110年開花死亡。箭竹一簇簇的生長,然後漫山成片,竹類依靠根系在泥土中堅實地、無休無止地編織龐大的根系群,互相糾纏,不斷擴張,牢固的箭竹根系群最終成為一張大網,將其他植物逐出它們生存的領地。開花結籽的箭竹死後不倒,守護著腳下的土壤,它們期待著幼小的箭竹發芽成長。箭竹的種子,像小麥顆粒,山人將它採摘拌稻米煮飯,為產婦煮食,它極有營養,然採摘艱苦,收穫無多。箭竹在臨死之前,已經將種子播灑。然後,它們至少要挺立5年,只有新的竹子成長了,死亡的箭竹才會轟然倒下,腐爛為泥。植物,在為生存的土地而戰時,表現出種種奇智。龐大的箭竹林,或許是一棵竹子和數棵竹子繁殖,它們不斷地拓展根系,生出新筍,繁育新竹,在竹林中,沒有其他植物可以成活,除非是早於竹子在那裡生長的常綠喬木,竹子成片地包圍別的植物,它們的拓疆運動無休無止。竹子是最柔軟又最剛強的植物,箭竹如是,它們不到一人高,也許這是它們的弱項,所以箭竹群系頑強選擇海拔2000米的高山,在這樣的地方它們足以擊退那些生長力盛大的闊葉灌木與喬木。

巴山冷杉、高山杜鵑都會來蠶食箭竹的領地,高山杜鵑生長得比較謙遜,它們小心翼翼地探足箭竹中間,樹冠高過箭竹,一小簇一小簇的,它們還會躋身岩縫中。巴山冷杉是從箭竹林的邊緣前往侵犯,它們巨大的樹冠呈圓錐形。在高山草甸與針葉林混雜地帶,植物還表現出比較寬容的狀態,它們至少在地面上顯得不露聲色,只有在地下的根系隨時進入較量,但是箭竹在死去以後仍能把守地盤,抵制其他異類前往侵犯。當新的箭竹群生長起來,世界煥然一新。也許熊貓是為此奔波,每當一個山群上的箭竹集體死亡之後,熊貓就失去生存的食物,它們開始新的遷徙。這種背井離鄉之苦,在神農頂的山群之中,一定發生過這種遷徙,熊貓也許還會回來,也許,它們毅然遠去,永不回頭。

高山杜鵑分粉紅杜鵑和毛肋杜鵑。它們長成小型喬木,卵形而質厚的葉子,枝條密集堅實有力。它們開出的粉紅色的花朵,極易令人誤為山茶花。高山杜鵑連石縫也不會放過,它們一再尋找空曠處,它們的高度不足以讓它們壟斷某個地塊,杜鵑的鮮艷花朵是在春天開放,因此,在針葉林和高山草甸之間,高山杜鵑托起簇簇紅雲。它像桃花那樣歡呼著,搖動著春風。但是,在神農頂,倒春寒的事情十分容易發生,一場春雨突降,入夜氣溫降至零度以後,高山杜鵑,這些最早開放鮮花的植物,花朵與枝葉都結在冰凌之中。於是,杜鵑花便成水晶花,在春天的陽光下晶瑩閃亮,無比嫵媚。

像所有的樺樹那樣,紅樺樹的皮總是一層一層地脫落,紅樺樹挺拔而堅立,它們的高度會達到40米,這個高度是森林高度的寫照,紅樺皮可以做一種優秀的書寫材料,宜於表達情意,但是只有在神農架和秦嶺,才能見到它們的芳蹤。在神農頂,與紅樺樹相伴的堅定挺拔者,還有巴山冷杉和華山松,巴山冷杉的枝葉較有層次,枝條水平外展,尤在一些山坳上,它們挺立的姿態無以匹敵。華山松的針葉粗短,稀疏但堅硬而壯實。在風景埡的噶斯特峰巒之上,許多植物仍然寸土不讓,一些峰巒上還有大型的巴山冷杉,它們形成一個群落,構成遙遠的風景,只有蒼鷹在那邊盤旋。

夏天是這裡的成長季節,早晨清涼明凈,淺白的天空,清風漫過針葉類和闊葉類森林,淺淺的薄霧開始瀰漫。像永新的歲月,像愛人的嬌唇,在山群與天空之間,紅霞漫漫濡染。關於神農架,許多中外學者來尋找它的非常態,並且試圖進入至今沒有人類足跡的地方,那種地方占林區四分之一的極端原始森林,到那裡去尋找他們的美夢。張金星這樣一個現代野人,他是一個行為藝術者,他試圖愛上一個女性野人,這種情懷導致他的生活野人化,他在森林深處的洞穴居住,蓄鬚蓄髮,並且永不洗澡,以保持身體上最濃郁的人味。這種人味是一種氣味信息,它能與獸類互換或交流,以便彼此互不侵犯領地。

最早進入神農架的學者是我們共同的先祖神農,也稱炎帝,相傳他到神農架嘗百草以採藥為民療疾。但是在漁獵時代,在農耕時代以前,或許選擇食物更急於藥物,然而一切都是推測,即便在今天走進神農架,它仍然是一個天然葯的寶庫。據說茶葉是神農所發現,最初以它解毒。現在仍然喝得到這種神農架的野生茶,而在青天袍,那些生長茶樹的山岡秀麗無比。相傳神農在此燔谷而食,便是指將石頭燒灼熾熱,置植物種子於石上,種子被灼烤而熟,如爆玉米花。人類的文明應該從熟食開始。

人類,可能有無數種進化的向度,神農架仍是一個櫟類的世界,在海拔2000米以下,是樟科和櫟科的主要闊葉林,它令森林呈現俊秀與飄逸之美。有山瀑掛在崖上,山溪流動著永世的自然之音,青草蔥榮茂密,炎帝的發現的眼光,洞穿萬年時光,但誰看得透神農架?這一草一木,含芳逸秀的山岡?尋找神農架的非常態,它的神秘無法被人破解,人們似乎要打開它的最後一扇門,再來讀識它最普通的一面。紅腹角雉、白冠長尾雉、紅腹錦雞都容易遇見,遇見猴類的幾率也十分大,羚羊、麂子、野豬等等大型動物,如果進入森林深部,亦不難發現。但是考察者們專註的是金絲候,白化動物和野人。學者們對野人的渴望達到登峰造極,或許是野人的光芒掩蓋了森林的常態。一棵連香樹或鵝掌楸的秀美,怎麼能夠忽視?植物竟相角逐的神農架,無邊無際無休無止的綠葉或根系的角逐,表現出地球上最原始的戰況。這裡還呈現出參與物種最龐大的陣營。

神農頂的植被為高山草甸、箭竹林、高山杜鵑和巴山冷杉的生長地帶,在茫茫的高山草甸之上,間或有一株巴山冷杉在巨石或懸崖邊筆立生長,雲霧沉浮製造的幻境奇妙變化。在夏天,太陽君臨的上午,森林綠絨般向天邊延展,群群簇簇,板栗樹的穗狀白花如同飄雪,瀰漫在大片的板栗樹林上面。火棘果執著一簇簇的紅珠倚在石邊,巴山榧樹、刺葉櫟、杜仲、楠木、銀杏、大果青扦、金線槭、山毛櫸、小葉黃羊、木通等等,這些樹木的枝葉構成森林的多樣性,它們營造了森林裡面特殊的香氣。這些香氣隨著陽光瀰漫,飄浮在峽谷和山岡。流水清澈,叮叮咚咚響著金屬質地的清脆聲音,穿過森林和漫過芬芳的青草地。

午後,神農頂的天空奔跑著野馬群的濃雲,我不知道哪一朵雲是屬於自己。雲絮的變幻,風密布,它搖動森林每一枚葉子,及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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