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薛正南

在天台山下勘探時,我跟薛正南住一屋。我印象中,他的性格有些古怪,常喜歡在眾人的面前糾正我說話中的別字,我一度怕他,因為我有不愛查字典的毛病,讀書時遇到生字,就蒙那個生字的讀音,結果往往是我錯了,然而,我又有愛抖點書面語的虛榮。後來,我跟薛正南住一屋,他就提醒我去買一本《現代漢字詞典》,我跑到銅山口書店去買了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1567頁,定價5•40元。我搬過來之前,與薛正南同屋住的是分隊長,薛正南不喜歡官,就設法讓分隊長搬出去,他的辦法很簡單,叫老婆經常來住,地質隊有個規矩,不管誰的老婆來了,還是戀人來了,同屋都要出去打游擊,另找地方住,分隊長覺得經常打游擊不好,搬走了,薛正南就請我過去住,我當時享受著一個人一間屋的待遇,不知為什麼,薛正南來一說,我就搬過去了,我搬過去以後,薛正南一次也沒有叫他老婆來。

薛正南蓄八字鬍,貌似魯迅,頭髮也直立,但他的腳有點外八字,走路習慣邁方步,他還愛穿褪色的中山裝。後來我知道,他的古怪脾氣是下放農村時養成的,他下放了九年,在他那個年齡的人中間,是創了紀錄的,他說他所在的知青點,一起下放的知青招工走了,後來下放的知青也招工走了,再後來下放的知青還是招工走了,他沒有走,他說他孤獨和絕望得想自殺,我相信。人在看不到一點希望的時候,什麼念頭都會產生。

我跟薛正南相處不錯,我也不喜歡官,我們都喜歡讀書,我搬到薛正南的屋裡以後,練過一年的無線電,弄得一屋子的松香和電線膠皮味,他不煩。我練到能裝6管半導體收音機以後,我不練了,原來打算改行做無線電修理,夢想有一天能背著修理箱天下雲遊,但是,集成電路發展很快,我沒法跟得上趟。然後,我開始正式練寫作,我估計寫作會有機會出門開筆會,我從報刊上看到,作家都能去風景區開筆會。我想,我的寫作或許和薛正南住一屋有些關係,薛正南喜歡寫點古詩,他練書法,練的是顏體,還會篆刻藝術,我在鄉下買了一隻黑牛角讓他給我刻過藏書章。

我平時沒有什麼事情,負責一台鑽機,壞了去修一下,只要鑽機正常運轉,我就可以終日睡大覺。因此,我的大多數時間都是用來研究做吃的和讀書。我有兩套煤油爐和兩套電爐,公家的柴油歸我管,柴油加一點鹽,燒起來也不冒煙。因為我閑,頭頭曾給我派過送飯的活,送飯的人回老家了,讓我頂,我就慢慢兒送,到下午兩點鐘才把中午飯送上山,鑽機上的人餓壞了,他們想發火,我說,我又不是送飯的,飯送上來了,我沒把你們的菜里肉揀來吃了已經算對得起你們了,此後,頭頭不敢再打我送飯的的主意,我只送過那一次飯。

薛正南是鑽探工,他工作比我辛苦,三班倒輪著上班,零點班下來眼圈都黑。他下班後,抹了溫水澡,換了乾淨衣服,練會書法再睡覺,他講究整潔,把襯衣洗得非常白,我卻相反,我有八件工作服,穿髒了換一件乾淨一些的,這樣輪番換著穿,總有一件是最乾淨的,穿破了,拿風濕止痛膏貼上,直到完全不能穿就扔掉。

顯然,我們兩個人住一間屋子,令分隊的人都稱奇,我們兩個人都是不容易與人打伙的人,處世風格也完全不同,包括審美趣味。我們兩個人都去買了宜興壺泡茶,我買的是竹節壺,我覺得大氣,上刻有「難得糊塗」四個大字,還有一叢蘭花,他買的是一個葵花壺,小巧圓潤,偏偏找了一個塑料藥瓶蓋子蓋壺咀,用一節索子一頭系蓋子,一頭系在壺柄上。我跟他說,你這是假衛生,塑料蓋子蓋壺咀,不如裸露壺咀好,頂多喝第一口茶吐掉。他不理,他喜歡他的風格。

薛正南每次進城返回山中,都可能帶來新字貼,他有各種各樣的字貼和毛筆,硯盤也有兩個,他喜歡中國古體詩,還喜歡古裝戲的唱詞,他說古裝戲的唱詞押韻兼有詩意,應該多加研究,這方面我認同又不認同,我讀過《寶蓮燈》的唱本,也經常早晨跑到水稻田的田埂上站著背誦唐詩,水稻抽穗了,早晨掛著露珠,太陽照上去,珠光寶氣的,田邊有小青蛙跳,從山腳到山頭都有霧,村落的黑屋瓦頂,飄著散漫的炊煙。但是,我同時也喜歡西方的詩歌,大致有雪萊、拜倫、葉賽寧、波特來爾和惠特曼。那時候,分隊有個姓王的司機也開始練寫作,報了一個函授寫作班,經常去給分隊書記寫報告,對此,他比較得意,因為已經受到官方認可。他也背唐詩,偶爾來跟我比賽,我們這個分隊的人有些多,共有三台鑽機,一個水泵站加一個炊事班,說起比較奇的奇人有三個,我是一個,常年洗冷水浴,下大雪也在外面洗冷水澡,隔壁的老羅算一個奇人,他個頭小,瘦,皮膚深棕色,有50多歲,擔任送飯員,每天給山上鑽機上的人送兩趟飯。他的奇處是能吃鹽,我們吃的鹹淡正常的菜,他還要抓一把鹽擱裡面,他自己就吹他屬奇人。另外一個姓劉,喜歡相棋,每天追著人下相棋,但自從他在我這裡借去了楊官麟的《弈林新編》以後,就悶在屋裡打譜,他把楊官麟50局殘局的譜都打熟以後,就不再分隊找人下相棋了,如果是上夜班,一大早就出去,或到鎮上,或到縣城,去找擺棋攤的人下殘局,藉此撈外快,據說賺到一些錢,但不多,因為擺棋攤的人吃過他的虧以後,不再肯跟他下了,他得去更遠的地方找人下 。我那本楊官麟的《弈林新編》也不還給我,說是過年給我10斤魚,他家住在大冶湖邊,村子叫葉家壩,比較容易弄到魚,結果魚和書我都沒有得到。上述三個人,薛正南都不喜歡,有時當面貶他們,薛正南貶人的時候,一隻手執宜興壺,一隻手插褲兜里,他有一條海軍藍的軍褲,腰上掛著很長的鑰匙鏈。他貶人是從表揚開頭,提起人的興趣,然後痛貶。越貶得厲害,他越是笑,但是真的憤怒了,他就歪著頭說話,眉頭擰頭緊緊的。

我處世相對比較簡單,只要薛正南不喜歡的人,我也不喜歡,王司機軍人出身,被子疊得像豆腐塊,我挺佩服,薛正南說,這人不大地道,我馬上也感覺到,王司機就是不大地道,因為他喜歡拍馬屁。拍馬屁也罷了,我發現他從來不幫我的忙,我的鑽機壞了,他沒有幫過,但是,他的汽車壞了,總要拉我去幫他修,還要幫他搖發動機,搖發動機有些危險的,火頭不對容易反轉搖柄打手和鼻子。

自己做菜,也節約不了菜票,只是食堂每天都做蒸菜,蒸菜省事,又省了打菜時的爭吵,因為打菜總是有的人菜裡面肉多,有的人菜裡面肉少,總有人罵掌勺的炊事員狗眼看人低,蒸菜就省事多了,下格蒸籠蒸飯,上格蒸籠蒸菜,炊事員都省勁,尤其蒸肉是往大里發,炒肉是縮小,蒸菜顯得份量多。記得蒸菜是從紅棗粉絲肉片湯開始的,那時候,農村的供銷社紅棗積壓賣不出去,買一包煙搭半斤紅棗,一時間紅棗泛濫。但是,我的菜決不去集貿市場買菜,好像只買過雞蛋。有次為了炒雞蛋,我發現村裡很多人家都種了一人高的香椿樹,我趁中午午休的時候,將一村子的香椿樹尖芽都掐了回來,那次掐的香椿炒雞蛋非常香。

漸漸的時間相處久了,我們都感覺自己是有文化的人,一度我們出去,見什麼就對詩,我只記得自己曾有一個句子:萬綠叢中一點紅。吟石榴的,我以為是一個妙句。我們都分別有一桿獵槍、汽槍和釣魚竿。打獵帶獵槍,打鳥帶汽槍,釣魚就拿魚竿,但是薛正南不會做菜,這個重任往往落在我肩上。

我只跟薛正南鬧過兩回彆扭,一次是他說這幾天都在山上看到黃鸝鳥,叫得好聽,長得好看。我說我沒有看到,很想看,他聽了,上零班時,帶了獵槍去,早晨從山上下來,他扔給一隻黃鸝鳥給我看。我說,真美的黃鸝鳥啊,你怎麼把它打下來了?他說,你不是想看么?我說,我想看你也不要打了它啊!薛正南生氣了,說好心打來給你看,你反說我。再一次,是釣魚,那一段時間,薛正南和小杜出去釣的魚比較小,都是一兩寸長的鯽魚,我做起來有些麻煩,對他們說,以後釣魚,也多釣點大的魚,別盡欺侮小魚仔。這大話說得薛正南有些生氣,但他還是笑著說,那你去釣個大的我們看看。

這天,我們出發去釣魚,一路上,我跟他們吹牛,釣魚就要釣大魚,一條是一條,釣小魚沒意思,魚孫子都釣起來了,迫害祖國花朵。薛正南說,好,看你今天釣大魚,你要釣不到大魚怎麼說?我說,不可能,我肯定能釣到大魚。好,就看你釣大魚。一路走一路說,以前,我們有默契分工,薛正南管釣魚,我管做魚。走到郭家山村口的池塘,悠深的那種池塘,應該是有魚的,水色黃中帶綠,岸上有柳,我在一棵老柳樹下釣。

我先釣起一條沙鰍,這傢伙瘦長,多刺無肉,薛正南嘿嘿嘿發出三聲冷笑,意思是你也釣它啊?我取下沙鰍,換了個大蚯蚓頭穿上鉤,再釣,一會兒浮漂就斜著猛地拉了四下,第四下浮漂就沒水中了,我猛一提竿,沉重有力,魚竿頓成弦月的彎弧,釣到大傢伙了,我心想。拉起來,魚線綳得啾啾地響,一個大甲魚,足有三斤重!

又釣了一會,有農民來了,不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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