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這一回寫的是生離死別。悉達多太子要離家求道的時候,我們說「大別離」,把頭髮剃掉出家,是大別離。賈寶玉的大別離寫得極好,看看他怎麼與家人別離。小說裡面很重要的考驗,是怎麼寫生離死別。死別,前面看了好多,晴雯之死寫得好,黛玉之死寫得好,賈母之死寫得很有分寸,王熙鳳之死叫人有點不寒而慄。生離呢?我們來看看寶玉怎麼離家的。

考期近了,賈寶玉和賈蘭叔侄兩個要去趕考了,賈環不能去,因為他母親趙姨娘死了,丁憂期間不可以去考試,所以他氣得不得了,在家裡就作怪了。這兩叔侄去應考之前,你看: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麼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跟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著,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凄凄,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著不免傷起心來。按理講,兒子去考功名是喜事,為什麼傷心起來呢?王夫人有預感了。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注意看這裡怎麼描寫的。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起來。

你看這個話,好像是永別的味道,我去考了試,考中了,我一輩子的不好都掩過去了。王夫人就講:「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起來。那寶玉只管跪著不肯起來,要出家之前,他想還了這些親恩,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他講這番話很玄,其實也就是講他要離家了,終歸要修道成佛了,所以老太太也會知道的,不見,也就不算一回事了。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不對啊,這對母子怎麼好像是永別似的,她就過來講了:「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麼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只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著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你看,都是有原因的,好好的,怎麼跟她作揖了?要跟他的嫂嫂辭別了嘛。他講:「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他知道的,他知道賈蘭以後會復興賈家,「蘭桂齊芳」嘛,賈蘭跟寶玉寶釵的兒子賈桂,這兩個人會把賈府重新光大。所以他跟李紈講了。李紈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講不下去了,也不枉什麼?不枉我守了一輩子寡,不枉他的父親賈珠死得那麼早,撫育這麼一個孤苗子成人。說到這裡,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連忙咽住了。寶玉笑道:「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他接下去講了,講出李紈的心事。李紈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盡著和他說話,只好點點頭兒。

寶釵看在眼裡,她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她感覺到了。此刻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怎麼好像都在永別了?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那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他對妻子作揖,可憐,你要為我守活寡一輩子。嫁給他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寶釵的確是受委屈,嫁給他的時候寶玉已經失掉玉,已經變成痴傻的一個人。從太虛幻境回來以後,更是瘋瘋癲癲。嫁了這麼一個人,寶釵當然滿腹委屈。她是愛寶玉的,從儒家那一套夫婦之倫的方式來愛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麼樣,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寶釵知道靠不住了,他這一拜下來,可能走掉不回來了,她心中有預感。寶玉向她說:「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該走了,要離家了,斬斷塵緣,拜辭親人,向母親、妻子告別,世俗的牽掛一一了結。這時眾人都在這裡,只有惜春、紫鵑不在,便說道:「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這兩個還會碰到的,都遁入空門去了。眾人見他的話,又像有理,又像瘋話。大家只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裡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嘻天哈地,笑什麼?笑他自己的荒唐、荒謬,一生像夢一場,也笑世人在紅塵滾滾裡面,還在做夢。大笑此生,一腳踏出鐵檻;了斷塵緣,並不那麼容易。四姑娘惜春那麼決絕,還要尋死覓活才出了家。寶玉更加難了,好像經過九九八十一劫,一關一關過來,才了悟到孽海情天中還不盡的情債,通通還完了,才能夠走了。

賈府的男人們都出去了。賈政扶賈母的靈柩到金陵,賈璉、賈蓉送王熙鳳、秦氏的棺木南下,兼送黛玉的靈柩到蘇州。賈赦、賈珍被流放了,現在寶玉、賈蘭也走了,剩下誰呢?賈環,好不容易輪到他了。他覺得被打壓了那麼久,因為庶出,又有個不得人緣的母親趙姨娘,什麼人都欺壓他。他也不想想自己做出一些事情都是壞心眼,想害人。記得嗎?有一次他跟寶玉一起抄經點了蠟燭,賈環就把那個蠟油一推,燙寶玉的臉。寶玉並沒有打壓他,可是寶玉的存在就是他的威脅,顯出他長得猥瑣,地位卑微。他從前害寶玉,現在要來害巧姐。家裡沒有男人了,他可以稱王了,他說,他要給他媽媽報仇。賈環知道賈母死了現在要抓住誰,邢夫人啊!邢夫人到底是嫂子,王夫人是弟媳婦,賈環抓住邢夫人就有權。他曉得巧姐是邢夫人的嫡孫女兒,對於巧姐的親事,親祖母有權決定。賈璉臨走的時候,跪在王夫人的面前,托王夫人照顧巧姐,他知道邢夫人糊塗,靠不住,可是王夫人再怎麼講也不好擰了嫂子的意思自己做主,況且賈環在邢夫人面前把這個婚事講得天花亂墜,邢夫人那個弟弟邢大舅也來一番饒舌,邢夫人就信了,還有點嫌王夫人管太多,她說她的親孫女兒,她有權決定。要娶親的藩王哪裡是要娶妃子,只是要買侍奉的小妾、使喚的丫頭,藩王那邊派了幾個女人來,從頭到腳一打量,把巧姐的手拿來看一看、摸一摸,看相啊!非常不禮貌。要是真的娶妃子,那是很隆重的大事,哪有這樣輕率的。平兒看了不對啊,這怎麼回事?平兒很守護巧姐,非常著急,正巧王夫人過來,平兒說,外藩規矩,三日就要來娶走了。這中間有詭計,平兒就講三爺——就是賈環從中作怪。王夫人氣得要命,罵他到底是趙姨娘生出來的混賬東西!

正在一團亂,那邊就來要人的時候,劉姥姥又出現了,就像個土地婆,在他們最危急的時候,現身救一把。這個地方寫得有意思,劉姥姥這個角色又出現也非常合理。巧姐是七月七日乞巧節生的,是劉姥姥給她取的名字「巧」,要她逢凶化吉。王熙鳳臨死向劉姥姥託孤,請她保護巧姐,她出現得還真巧。本來王夫人說現在忙亂得不得了,哪有心思接待這個鄉下老太婆,平兒講劉姥姥是巧姐的乾媽,要請她進來。劉姥姥進來一看,都哭得眼圈紅紅的,巧姐哭,平兒也哭,怎麼回事啊?一問問出個道理來了。劉姥姥飽經世故,不要看她是個鄉下老太婆,她很聰明的。有本事把賈母逗樂,拿了賞銀和一大堆禮物回去,她不是一般的村婦。她就講:「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么,這上頭的方法多著呢……這有什麼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一逃就逃走了。鼓兒詞就是說書的、唱大鼓的,這種故事多了。把巧姐帶走了嘛,還等什麼?她們就沒想到這個,逃走!事不宜遲,馬上就走吧。巧姐扮成了劉姥姥的外孫女青兒,趁著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就上了轎。平兒也趁著沒有人看見的時候,一下擠進轎子,她一起走好照顧。劉姥姥把巧姐救走了,邢夫人的人緣不好,所以那些下人知道也不跟她報告,王夫人裝傻跑去跟邢夫人聊天,把她絆住,這邊就溜走了。溜走了以後,王夫人反而大喊:巧姐不見了!鬧起來。賈環做虧心事,鬧破了怎麼好?當然就縮回去。這麼一來,至少在賈家分崩離析的時候,第三代的巧姐兒被劉姥姥救走了,在鄉下得了重生。鄉下也有鄉紳、地主、讀書人家的,有個周家,子弟很好,劉姥姥就替巧姐說親,得到賈府同意,後來就嫁給了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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