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小說裡頭最靠功力的地方,就是寫生離死別,要寫這種最動人的(emotional)、感情最強烈的場景,寫得好不容易。情緒、情感要強烈到什麼地步?怎麼樣子來寫它?處處要恰到好處。晴雯之死寫得好,黛玉之死寫得好。我們看到晴雯死之前,把自己的長指甲「喀嚓」咬斷,留給寶玉,等於說:我的身體生的時候不能跟你,死的時候留給你。咬斷,寫得好!那一回講過,庚辰本寫剪斷,剪刀剪斷就不好了,要「喀嚓」咬斷,那就帶勁了。黛玉死的時候,她最後焚稿斷痴情,把兩塊有著情思淚痕的手帕,往火盆裡面一丟燒起來,是情緒很高漲的安排。賈母之死又不一樣了,要寫得恰如她的身份。賈母是何許人,老太太生前雍容大度,氣派非凡,死的時候也要有派頭。怎麼個寫法?賈母快死之前迴光返照,要留給家裡最後幾句話。卻說賈母坐起說道:「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了。從年輕的時候到老來,福也享盡了。自你們老爺起,兒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老太太很寬容,雖然這些子孫有不肖的地方,不肖到抄了家,最後老太太對他們說還算好的。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一場。」說到那裡,拿眼滿地下瞅著。王夫人便推寶玉走到床前。賈母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著寶玉道:「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就這一句話,放不下心。寶玉嘴裡答應,心裡一酸,那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只得站著。老太太最疼的就是寶玉,明明知道這個孫子不合乎當時儒家社會一切正常的規範,老太太心中還是疼他,對他百般寵愛。還記得寶玉被打的時候老太太去擋,那一幕也很動人。

寶玉聽賈母說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我就安心了。她希望寶玉能夠生一個孩子,她再有一個重孫子,就更安心了。我的蘭兒在那裡呢?」現在她唯一的重孫是賈蘭,李紈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放了寶玉,拉著賈蘭道:「你母親是要孝順的,將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每句話都語重心長。賈蘭的媽媽李紈守了一輩子寡,就指望這個兒子,所以賈母講,以後所有的一切都在你身上,你對媽媽要孝順讓她風光風光。賈母很了解,李紈一輩子吃了不少苦。「鳳丫頭呢?」鳳姐本來站在賈母旁邊,趕忙走到眼前說:「在這裡呢。」賈母道:「我的兒,你是太聰明了。」一句話,你太精了,「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就在講王熙鳳。將來修修福罷。賈母每句話都有因的,「我也沒有修什麼,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幹,就是舊年叫人寫了些《金剛經》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鳳姐道:「沒有呢。」賈母道:「早該施捨完了才好。我們大老爺和珍兒是在外頭樂了,賈母死的時候,他們被流放了,沒得來送終,故意這麼講他們在外面樂了。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怎麼總不來瞧我。」大家知道,史湘雲雖然開頭說嫁得很好,那個先生突然得了癆病,史湘雲走不開了。鴛鴦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語。她們不想讓賈母擔心,都不言語。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嘆了口氣,沒話講了,可憐這個孫媳婦。只見臉上發紅。賈政知是迴光返照,即忙進上參湯。賈母的牙關已經緊了,合了一回眼,又睜著滿屋裡瞧了一瞧。王夫人寶釵上去輕輕扶著,邢夫人鳳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們已將床安設停當,鋪了被褥,聽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歲。賈母的最後寫得有條有理、不卑不亢,跟晴雯、黛玉完全是兩種場景,兩種不同的人生嘛!賈母是享盡了福壽終正寢,榮華富貴一生,兒孫滿堂,所以她走的時候面帶笑容,算是對人生沒有什麼遺憾地走了。

賈母過世了,按理講賈府的喪禮應該是最轟轟烈烈的一次。大家還記得一開始秦可卿死的時候,賈府正當極盛,秦氏不過是寧國府的孫媳婦,喪禮的排場非常鋪張,各個王親公侯來弔喪,那時尤氏生病,請王熙鳳去辦理,鳳姐當時威風八面,調動下面那些僕人,有條不紊。那邊的總管就講,西府璉二奶奶來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果然鳳姐去的時候雷厲風行,有一次一個僕人睡迷了遲到,怕得向鳳姐求饒,鳳姐說:「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臉一變,拉出去打二十板子。鳳姐得賈母的寵,賈珍又把大權給她,用錢也不是問題,那個喪禮辦得奢侈盛大。現在賈母死了,今非昔比,處處見肘。為什麼?第一,抄家了不敢那麼囂張;第二,的確賈府家庫空了,沒錢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鳳姐那麼能幹也使不上勁來。

這一回徹徹底底把賈府的窘迫寫得淋漓盡致。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這個時候邢夫人來管,邢夫人本來就很摳門的人,自己又被抄了家,賈母給她點銀子,那還不捏得死死的。賈政很迂腐,他講喪禮還是節省一點好,說「喪與其易,寧戚」,喪禮鋪張,還不如表現真情的哀痛。邢夫人得了這句話,這可好了,哭幾聲最好,銀子不要花了。可是來賈府弔喪的親戚還是很多,別忘了賈政又恢複了榮國公的職位,如果兩個職位都丟掉了,恐怕來弔喪的人就很少,抄家了劃清界線還來不及。一看恢複了職位,表示皇帝的恩寵還沒有完全斷絕,弔喪的來了很多,怎麼辦呢?場面雖然沒有從前那麼大,可是連最基本的場面,鳳姐就已經顧不到了。鴛鴦這時候就來求鳳姐了,鴛鴦當然非常忠心於賈母,她說老太太做人這麼一輩子,再怎麼樣,一定要讓她風風光光地走,說著給鳳姐磕頭,鳳姐說:「快起來。」其實鳳姐有口難言,她也很想辦好啊,但這個時候由不得她,連賈璉到外面去拿銀子也兜不回來。鴛鴦就講,如果沒有銀子,我們還剩了一些錢,就通通捐出去用吧。她說:「不是我著急,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爺是怕招搖的,若是二奶奶心裡也是老爺的想頭,說抄過家的人家喪事還是這麼好,將來又要抄起來,也就不顧起老太太來,怎麼處!在我呢是個丫頭,好歹礙不著,到底是這裡的聲名。」鳳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鴛鴦才走。

鳳姐想:「鴛鴦這東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麼主意,論理老太太身上本該體面些。」她想鴛鴦怎麼跑來講這些話,鴛鴦很識大體的一個丫頭,現在反而來拱著她、擠著她,她也很想做好啊。她這就去問下面的人,銀子哪裡去了。先是問賈璉,我們還有多少銀子拿出來。賈璉就講:「誰見過銀子!我聽見咱們太太聽見了二老爺的話,極力的攛掇二太太和二老爺,說這是好主意。說這個『喪與其易,寧戚』,喪禮不要鋪張,叫我怎麼著!現在外頭棚杠上要支幾百銀子,這會子還沒有發出來。幾百銀子都拿不出來。我要去,他們都說有,先叫外頭辦了回來再算。他說,前面不給,先辦了回來再說。下面這些傭人,有的蠻有錢的,賈府裡面東摳西摳也摳得出來,有點錢的跑光了,深怕主人問他們拿錢出來,現在按冊去叫,有的說生病了,有人跑回到莊子裡面去了。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老得走不動的老弱殘兵還剩下幾個。說那些躲掉的,只有賺錢的能耐,還有賠錢的本事么!」鳳姐聽了,呆了半天,說道:「這還辦什麼!」這點錢都拿不出來,怎麼辦?鳳姐曉得大事不妙。中國人向來弔喪的時候一定要吃飯的,連吃飯這種最基本的都招呼不了,窘迫到這個地步。鳳姐就跑去跟鴛鴦打主意了,問老太太還剩下什麼東西。鴛鴦說,那年你們當的是什麼東西啊,還沒去贖回來,金銀東西都被你們當光了。這真是危急得很。鳳姐說,你不要給我金銀的,普通一點的那些傢伙,拿出來噹噹也可以啊。鴛鴦講了,普通的傢伙,你看看大太太房裡用的是什麼東西啊,還不都是老太太的那些東西。什麼都沒有了,沒辦法了,鳳姐又跑去找王夫人的丫頭彩雲,動王夫人的主意。到這個地步,鳳姐也慌了手腳,鴛鴦見鳳姐這樣慌張,心想:「他頭裡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麼掣肘的這個樣兒。我看這兩三天連一點頭腦都沒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嗎!」

邢夫人知道這事情之後,她曉得賈璉、鳳姐他們都是手大腳大用錢用得快,她捏住錢不給。王夫人說我們現在雖然不行,但外面的體面還是要的。沒有錢又要體面,鳳姐也有講不出的苦處來,邢夫人在旁邊還講風涼話,說:「論理該是我們做媳婦的操心,本不是孫子媳婦的事。但是我們動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鳳姐紫漲了臉,那時候又不好在婆婆面前抱怨,不便去講這些東西的。鳳姐沒辦法了,去求那些辦事媳婦。回頭想想,從前她威風八面的時候,下面什麼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吳新登家的,哪個不怕鳳姐啊,鳳姐一聲令下,這些管家媳婦們通通辦事。現在她去求她們了。她說:「大娘嬸子們可憐我罷!我上頭捱了好些說,為的是你們不齊截,叫人笑話。明兒你們豁出些辛苦來罷。」你看,鳳姐沒辦法了,求她們這些管事媳婦用心一點。那管事媳婦也有她們的苦處,說:「奶奶辦事不是今兒個一遭兒了,我們敢違拗嗎?只是這回的事上頭過於累贅。只說打發這頓飯罷,有的在這裡吃,有的要在家裡吃,請了那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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