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回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這一回寫大觀園的衰敗,各種異兆出來了,鬼魂也出來了。賈府最有權勢、最能發號施令、最風光一時的大掌家王熙鳳,這個時候也走下坡了,竟在大觀園裡遇見鬼。大觀園從仙境變成鬼域了。卻說鳳姐回至房中,見賈璉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裝奩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黃昏以後,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他去,便叫豐兒與兩個丫頭跟著,頭裡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用不著燈籠了,叫她回去。因而走至茶房窗下,聽見裡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麼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麼是非,心內大不受用,便命小紅進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細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鳳姐管事的,下面人嘀嘀咕咕不容許的,去聽聽看,就把這幾個丫鬟差遣走了。小紅答應著去了。鳳姐只帶著豐兒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只虛虛的掩著。於是主僕二人方推門進去,只見園中月色比著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凄涼寂靜。用凄涼兩個字了。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只聽唿的一聲風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嘍嘍發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你想想看,走過那個園中,那個月色明朗照著滿地的樹影,風聲唿啦唿啦作響,把那些晚上棲在樹上的鳥一下子給驚走了。先把這個場景鋪排好。

鳳姐吃了酒,被風一吹,只覺身上發噤起來。那豐兒也把頭一縮說:「好冷!」鳳姐也撐不住,便叫豐兒:「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三姑娘那裡等著。」豐兒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來,答應了一聲,回頭就跑了。看這裡啊!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只覺身後咈咈哧哧,似有聞嗅之聲,好像什麼東西來聞她、來嗅她,不覺頭髮森然豎了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後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隻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咳了一聲,卻是一隻大狗。先寫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一個掃帚尾巴,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鳳姐拱爪兒。蠻陰森可怕的這種樣子。鳳姐兒此時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已將來至門口,方轉過山子,只見迎面有一個人影兒一恍。鳳姐心中疑惑,心裡想著必是那一房裡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並沒有人出來,已經嚇得神魂飄蕩。恍恍惚惚的似乎背後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只見這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裡的媳婦來。只聽那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之基都付於東洋大海了。」鳳姐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樣疼我了,如今就忘在九霄雲外了。」鳳姐聽了,此時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回身,腳下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跤,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這段寫得好吧!鳳姐見鬼了。一方面又是秦氏鬼魂警告她說,我們賈家已經興盛了百年了,當時提醒你趕快辦義學、開宗祠立點根基,不然恐怕應了「樹倒猢猻散」的那句話。秦氏說當年跟你講了你沒聽,果然現在賈府快要垮了。另一方面,見了鬼不是好事,鳳姐也要見閻王去了。

大觀園本來花團錦簇,一片繁榮,現在變成一個鬼域,這個徵兆不妙,鳳姐何等聰明的一個人,她自己曉得不對了。豐兒拿了衣服來以後,她不講這件事情,因為她要面子,不願落人褒貶。就說:「我才到那裡,他們都睡了。咱們回去罷。」回去以後當然睡不著啰,碰了這麼一個怪事。第二天一早,平兒就說,你昨夜沒睡好,我來替你捶一捶,你打個盹吧!鳳姐沒說話就表示可以啦,平兒就爬到炕上去給她輕輕捶幾下。鳳姐剛要睡著,聽到巧姐兒在旁邊哭,平兒就罵那個奶媽:「李媽,你到底是怎麼著?姐兒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好睡了。」訓了那個李媽一頓。那邊李媽從夢中驚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這些奶媽也不是省油的燈,嘴巴也很歹毒的。只得狠命拍了幾下,口裡嘟嘟噥噥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罵她短命鬼兒,放著屍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毒咒她娘,咒那個鳳姐。這下子兩邊就對起來了,那邊碰見鬼了,這邊又給人家咒,曹雪芹就想得出這種細節,我想別人不大想得出來的,他用一個奶媽這樣沒知識的人,講了這種話出來。其實是半夜三更小孩子哭嘛!就罵哭你娘的喪。你看,好壞啊。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掐她一下。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了。我們現在不是報紙上也看到保姆虐待小孩子,打他、戳他、弄他啊,奶媽掐那個巧姐兒,鳳姐聽見,說:「了不得!你聽聽,他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漢老婆下死勁的打他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鳳姐一聽小孩子更哭了,一定是那個奶媽乾的。平兒就說,算了算了,不要去跟她們計較。鳳姐這下講出心裡話來了,她曉得自己的氣數到了。

鳳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嘆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剩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她想萬一她早死,最記掛的當然就是巧姐兒啰。平兒笑道:「奶奶這怎麼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大五更,中國人很犯忌的,半夜三更天快亮的時候,講這種不吉祥的話。鳳姐到底心中有數了,冷笑道:「你那裡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算賭盡了,強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兒,也罷了。」講自己一生什麼都有過,享盡了的;什麼好強也爭過,滿足得很;就是個壽字上面少一點,她曉得好好的碰到鬼,鬼就來要命的,大不祥。講出這段話就很像鳳姐,別人講不出這樣子的話。平兒是最護著她的,而且鳳姐從來不講這種喪氣話。平兒聽說,由不的滾下淚來。怎麼會講這個呢?忍不住掉淚了。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只有歡喜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省得我是你們眼裡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鳳姐故意講反話說,我死了你應該高興啊。其實是說,萬一我死了,你要善待我那個女兒,等於託孤了。的確,後來鳳姐死了以後,只有平兒盡了責任,維護著巧姐,否則巧姐差點被賣出去。平兒聽說這話,越發哭的淚人似的。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了,那裡就死了呢。哭的那麼痛!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完全是王鳳姐的口吻。平兒聽說,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得這麼傷心。」一面說,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語,鳳姐又朦朧睡去。這段寫得好,寫出鳳姐的個性。的確,她知道了,賈府敗象畢露,自己遇見鬼。《紅樓夢》的十二支曲子、十二首輓歌,講鳳姐的判詩裡面有這麼兩句:「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正是形容這個時候,整個小說的節奏、速度也將加快。

鳳姐剛剛眯一下子,五更嘛,還早。賈璉很早就出去辦事,辦得不順,早上回來在生氣,平兒倒茶給他,茶碗也摔了,把鳳姐驚醒,嚇得出一身冷汗。當年鳳姐的氣勢記得嗎?何等了得,現在衰下去了,又病,又碰見鬼,賈璉這時候對她不是那麼順從了。鳳姐問他一句:「你怎麼就回來了?」賈璉不理她,不出聲。又問一次,賈璉就大聲喊了:「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這種話,賈璉從前不敢講的。鳳姐氣衰了,看到賈璉這麼生氣,就陪好話了:「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像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也沒什麼生氣的。」賈璉哇啦哇啦講在外面受了什麼氣。這個比較複雜,他是替王家——鳳姐的娘家在跑腿,鳳姐有個哥哥叫王仁,意思是忘仁,這個哥哥不是東西,後來要把巧姐賣掉的就是他。鳳姐的舅舅,做大官的王子騰死在赴任途中了嘛,王仁假借了名目趁機斂財,去颳了人家一筆,還自己在家裡面設宴。賈璉替他跑腿跑得氣死了,回來說他倒在那邊享受,還斂財,講了一大堆。鳳姐聽了當然不舒服,自己娘家的人嘛,鳳姐那麼好面子,自己哥哥這樣很丟臉。她說:「憑他怎麼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是你大舅子,而且這件事,死的大太爺王子騰家裡都會感激你的。「罷了,沒什麼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帶累別人受氣,背地裡罵我。」說著,眼淚早流下來。這在鳳姐看來是很不平常的,在賈璉面前,她頭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她就起來了,挽了頭髮,披了衣服。平兒就講了:「奶奶這麼早起來做什麼,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候兒呢。爺也不知是那裡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成兒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了一點子事,又關會著好幾層兒呢,就是這麼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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