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賈府興衰是《紅樓夢》很重要的一條線,由盛入衰之間,黛玉之死當然是一個高峰,另外一個高峰就是賈府被抄家,在抄家之前一連串的徵兆已經出來了。很重要一點是元妃死了,頂樑柱倒了,沒有這個背後的支持,這幾回下來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賈政外放出去做官,做得膽戰心驚,他清廉自持,卻時常被參奏,朝中無人,這都是不利的因素。六親同命,薛家也敗象畢露,娶錯了媳婦,翻牆倒轍,薛蟠受不了跑出去,又殺人闖大禍,被判了死刑。這一回,在寫賈府整個垮了之前,先把薛家交代了,這種鋪排很有心的,否則賈府一抄家,嘩啦嘩啦那個筆調快得不得了,來不及寫薛家的事情。所以這幾回是寫薛家之敗,敗到夏金桂自己毒死自己為止。

薛寶釵委曲求全地嫁了,嫁了以後回娘家,薛姨媽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嫁過去本來應該是風風光光的,可是寶玉病得時而痴傻,女兒這樣嫁也很委屈的。我再提醒大家,寶釵嫁的不是賈寶玉,嫁的是整個賈府,賈府的責任她要扛起來的,所以私人的愛情放在次要。一直以來許多讀者說寶釵「藏奸」,搶了黛玉的最愛,對她有很多偏見。當然,以黛玉來講,情是她的信仰,是她的追求,是她的宗教,最後殉情而死,得到同情。寶釵則是在整個宗法社會、儒家架構中的一個角色,她的一切也是合情合理的,作為一個媳婦、一個妻子,她也愛寶玉,但她不會被所謂那種激情(passion)動搖理性,你看她講話,她的看法,她的行為都是循了這條路子,即使受了很多委屈,她要做好那個位子。寶釵回來娘家,跟薛姨媽母女之間就有了一些很親密的對話,講心事、講家事,這個時候是無所不談的。不要看這麼平實的一段,這才是《紅樓夢》厲害的地方,母女講的家常話,正是《紅樓夢》寫實的功夫。黛玉之死那種標高激情的寫法,是一種寫法,那是需要的,但一降下來回到了日常生活,這種平平的寫法也是要緊的,這是個底子。

寶釵回來了,一看到娘家搗得七零八落,當然心裡也很難受,就安慰母親,講哥哥外頭做這些事真是不足取,你已經是盡了心、花了錢,為這個官司到處託人,繼續弄下去怎麼辦呢?「哥哥的這樣行為,不是兒子,竟是個冤家對頭。媽媽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氣。」這是寶釵懂事的地方,她不在母親身邊,看看這樣子,哪裡放得下心?看看下面一句:「他雖說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他,指寶玉,嫁了人了,用這種親昵的口氣。這時候講出心裡話來了,他傻了!可是還算懂事,我回來陪陪媽媽,他沒有說叫我趕快回去,讓我在這兒陪陪你。家裡面各種事情,寶釵也感覺暴風雨要來了。賈政赴外任,他做過京官了,馬馬虎虎躲在家裡面就算了,外放出去各種情形複雜,下面的人貪贓枉法他也管不住,經常被人家參。又說起薛蟠打死人的事已送刑部,之前受薛姨媽之託,曾託過知縣,真的請旨革審起來,恐受牽連。所以「前兒老爺打發人回來說,看見京報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來打點的」。寶釵就講了,媽媽你要看開些,我們家裡這樣子,賬也要算一算,欠人家的錢該還就還,家裡用的該省就省。薛姨媽就哭起來,這才跟她說,薛家敗得不成話了。為了薛蟠不曉得花了多少銀子,幾萬兩銀子花出去了。他們原本開當鋪的,當鋪也賣掉了好幾間,房子也折掉了,現在窮了。本來薛家靠的就是有錢,記得嗎?薛蟠第一次打死人的時候,多少兩銀子一塞,就把人家嘴巴封住了。薛姨媽進到大觀園,那時候也是一個很雍容的老太太,家裡面有錢,跟王夫人說,要我來這邊長住呢,一切我自己出,不要你們出半分,這樣才長久。她表示自己不是窮親戚,不是來依靠賈家的,自己家裡富貴,陪著賈母平起平坐,她們很禮遇她。薛姨媽很通世故,有點幽默感,其實也很有心機,這麼一個老太太現在弄得狼狽不堪,一方面兒子被判死刑,一方面媳婦鬧得天翻地覆。母女倆的對話就講了家常真正的生活,薛家的情形不妙,已經垮下來了。寶釵又說,哥哥的事情是瞞著寶玉的。薛姨媽不等說完,便說:「好姑娘,你可別告訴他。下面一句話,他為一個林姑娘幾乎沒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個原故來,不但你添一層煩惱,我越發沒了依靠了。」寶釵道:「我也是這麼想,所以總沒告訴他。」薛姨媽知道寶玉跟黛玉兩個人的感情,這句話透露出來了。提親的時候薛姨媽也得裝糊塗,按下不表,裝得不知道這回事,現在講出來了。我們看書要看這種地方,《紅樓夢》常常不經意的一句話,其實背後大有文章,可見母女倆都很清楚的。

他們正在談家裡面的事,只聽見金桂跑來外間屋裡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經是沒有活的分兒了。咱們如今索性鬧一鬧,大伙兒到法場上去拚一拚。」薛姨媽已經有各種煩惱,還跑出這個媳婦來,這個婆婆要拿她怎麼辦。說著,便將頭往隔斷板上亂撞,不光是大喊大叫,還付諸行動,撞的披頭散髮。你看看,薛家也是大戶人家嘛!娶了一個媳婦進來搞得這個樣子,這麼不顧顏面,氣得薛姨媽白瞪著兩隻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罵都罵不出來呢!白瞪眼。寶釵實在看不下去,只好跟她講好話了,講得嫂子長、嫂子短來勸她。你看夏金桂怎麼回嘴:「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頭裡的了。你兩口兒好好的過日子,我是個單身人兒,要臉做什麼!」說著,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不顧顏面!如果這場光是寫母女倆講講,那就平掉了,這場的意義在哪裡呢?薛家的各種煩惱嘛!添出這麼一個敗家精,那個煩惱,幾句話幾個動作就出來了。又喊又鬧又撞頭,披頭散髮跑去街上亂喊,連寶釵這個常常用理可以制住人的,講一番大道理誰也駁不了的,碰到夏金桂也沒辦法。夏金桂是什麼人,根本不吃這一套,什麼宗法禮法她全不管。所以《紅樓夢》里有各種人等,賈家拚命地要維持住那個社會秩序(social order),那整個社會也是如此,有時候跑出一些人來,通通衝撞掉,不僅不守森嚴的禮教,還非常對立與誇張。跑出個夏金桂,把薛寶琴這樣下了聘猶待字閨中、很可愛的一個大姑娘,嚇得躲起來。

薛姨媽的這個侄女兒住在這裡,哪裡見過這種陣仗?這個潑婦不光是潑,潑而淫,她講叫她守活寡不行,看上了薛蟠的堂弟薛蝌,薛蝌長得不錯又老實,也是薛家唯一的年輕男人。夏金桂臉也不顧了,乾脆去勾引小叔,勾引不到就去拉拉扯扯,拉進房中算數。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畫鬢,奇情異致的打扮收拾起來,不時打從薛蝌住房前過,或故意咳嗽一聲,或明知薛蝌在屋,特問房裡何人。有時遇見薛蝌,他便妖妖喬喬、嬌嬌痴痴的問寒問熱,忽喜忽嗔。丫頭們看見,都趕忙躲開。他自己也不覺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時,好行寶蟾之計。那薛蝌卻只躲著;有時遇見,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潑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則為色迷心,越瞧越愛,越想越幻,那裡還看得出薛蝌的真假來。這個夏金桂已經是半瘋狀態了,薛蝌嚇得只有到處躲她。沒想到金桂又施故技,剛好給香菱看見。香菱是很好的一個女孩子,平素也幫忙薛蝌收拾一下他的生活起居,夏金桂看到吃起飛醋來。這天薛蝌到外面應酬喝了點酒,給夏金桂知道了,她想,我的酒你不喝,外面的酒你喝,不行!這金桂初時原要假意發作薛蝌兩句,無奈一見他兩頰微紅,雙眸帶澀,別有一種謹願可憐之意,看看這個男人也有點害羞的樣子,正合她意,想勾引他,就說:「這麼說,你的酒是硬強著才肯喝的呢。」薛蝌道:「我那裡喝得來。」金桂道:「不喝也好,強如像你哥哥喝出亂子來,明兒娶了你們奶奶兒,像我這樣守活寡受孤單呢!」講一些完全不得體的話。說到這裡,兩個眼已經乜斜了,兩腮上也覺紅暈了。薛蝌見這話越發邪僻了,打算著要走。金桂也看出來了,那裡容得,早已走過來一把拉住。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說著渾身亂顫。把他嚇得發抖。

類似這段的描寫之前也有過,還記得寶玉去探望晴雯嗎?晴雯病得快死了,寶玉去看她,就給她那個表兄吳貴的老婆、非常不規矩的燈姑娘看見了,把寶玉一把逮住,兩個腿把他夾起來,那種粗俗動作,現在這個金桂還有一比。金桂索性老著臉道:「你只管進來,我和你說一句要緊的話。」正鬧著,忽聽背後一個人叫道:「奶奶,香菱來了!」把金桂唬了一跳,回頭瞧時,卻是寶蟾掀著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寶蟾表面把風,實則偷窺。一抬頭見香菱從那邊來了,趕忙知會金桂。金桂這一驚不小,手已鬆了。薛蝌得便脫身跑了。那香菱正走著,原不理會,忽聽寶蟾一嚷,才瞧見金桂在那裡拉住薛蝌往裡死拽。香菱卻唬的心頭亂跳,自己連忙轉身回去。香菱嚇得趕緊避開,之前被金桂陷害撞破薛蟠與寶蟾,挨了一頓,又遇上這種事。這裡金桂早已連嚇帶氣,獃獃的瞅著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聲,自己掃興歸房,從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這就種下毒害香菱的因。大家如果看過《金瓶梅》,夏金桂倒很有幾分潘金蓮的味道。《紅樓夢》主要寫的是貴族,《金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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