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這部小說的寫法真有意思,前兩三回寫得那樣驚濤駭浪,接下來筆一盪開,立刻寫非常瑣碎、非常寫實的事情。我想這也是作者的策略,前面已經那麼強了,總要讓人家喘一口氣,不能說下面嘩啦嘩啦好多事情馬上來。中間插一個賈政去做官,情節上也是早就安排的。二老爺賈政為人非常溫良恭儉讓,但是他很迂腐,不適合官場文化,官場的那種奸險也不適合他。寫政老爺做官,一方面是講賈政個人操守的廉潔,一方面也對照清乾隆時代官場暗底下的腐敗,是非常寫實的一段小的插曲(episode)。

承續著上一回賈母跟薛姨媽提起黛玉的事,賈母總覺得很過意不去,講寶釵受了委屈。她說:「我看寶丫頭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外孫女兒的脾氣。」她還要講一句:「所以他不得長壽。」正好鳳姐進來了,薛姨媽道:「我和老太太說起你林妹妹來,所以傷心。」這回一開始,鳳姐說,那我講個笑話吧。平日鳳姐最會逗老太太開心,你看林黛玉剛死,這一邊又說說笑笑了,那些老太太們還是生活照舊(business as usual),死掉的人就死掉了,活著的人還是照常生活,人生就是這樣啊!鳳姐拿手比著道:「一個這麼坐著,一個這麼站著。一個這麼扭過去,一個這麼轉過來。一個又……」說到這裡,賈母已經大笑起來,說道:「你好生說罷,倒不是他們兩口兒,你倒把人慪的受不得了。」她在學什麼?學寶玉跟寶釵兩個人啰!寶玉略把對黛玉的心挪到寶釵身上去,客觀地來講,娶了這麼一個媳婦,也是很幸運的。寶玉內心中雖然掛著林妹妹,但他也很怕傷寶釵的心,寶玉本來就是很溫柔體貼的一個人。王熙鳳就學他們兩個人在閨房中的情景。薛姨媽也笑道:「你往下直說罷,不用比了。」鳳姐才說道:「剛才我到寶兄弟屋裡,我看見好幾個人笑。我只道是誰,巴著窗戶眼兒一瞧,原來寶妹妹坐在炕沿上,寶兄弟站在地下。寶兄弟拉著寶妹妹的袖子,口口聲聲只叫:『寶姐姐,你為什麼不會說話了?你這麼說一句話,我的病包管全好。』聽起來也是寶玉的口吻。寶妹妹卻扭著頭只管躲。寶兄弟卻作了一個揖,上前又拉寶妹妹的衣服。寶妹妹急得一扯,寶兄弟自然病後是腳軟的,索性一撲,撲在寶妹妹身上了。寶妹妹急得紅了臉,說道:『你越發比先不尊重了。』」說到這裡,賈母和薛姨媽都笑起來。鳳姐又道:「寶兄弟便立起身來笑道:『虧了跌了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話來了。』」兩個人新婚燕爾,我想這也是寶玉跟寶釵在一起可能的場景。薛姨媽這個老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燈,也很會刺人的。你看,薛姨媽笑道:「這是寶丫頭古怪。這有什麼的,既作了兩口兒,說說笑笑的怕什麼。他沒見他璉二哥和你。」意思是她應該學學你跟賈璉,夫妻兩個人調情,讓他們向你學學就好了。這下子鳳姐紅了臉,笑道:「這是怎麼說呢,我饒說笑話給姑媽解悶兒,姑媽反倒拿我打起卦來了。」我來講笑話給你解悶,怎麼反說到我身上來了。這裡面就講了,寶玉愛黛玉的心,慢慢地也挪一點到寶釵身上去了,兩個人成了夫婦嘛!但這並不表示寶玉就安於這個婚姻,要不然他最後不會出家。其實他是慢慢地看破,現在還有點糊塗,後來他夢中再回到太虛幻境,看懂了每個人的命運的時候,突然間悟了,原來一切都前定,原來人生的命運是這樣子的,跟黛玉的木石前盟,也是這樣子的。所以現在表面上寶玉好像跟現實妥協了,其實沒有,等他再一次醒悟,他才真正地悟道,當然黛玉之死,對他是最後一個大的刺激。

賈母怕寶玉再到大觀園裡看到了瀟湘館傷心,就不讓他進去了。黛玉死了以後,大觀園幾乎荒廢了,看看那些親戚姐妹,薛寶琴已經回到薛姨媽那邊,史湘雲也回家了,因為定下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常來了,只有寶玉娶親的那一日來吃喜酒,感覺大家都已長大,各自嫁娶,再不像從前那樣隨性談笑。邢岫煙本來住在迎春那裡,迎春出嫁走了,邢岫煙嫁給薛蝌也搬出大觀園,李家姐妹也不好再住到裡面,所以一下子大觀園人去樓空,煙消雲散。大觀園極盛的時候,這些女孩子等於是百花齊放,李紋、李綺姐妹,寶琴、邢岫煙,再加上「三春」,寶釵、黛玉,連香菱都搬進來,護花使者就是賈寶玉,現在這些花一朵朵凋零離散了。所以大觀園的興衰,也是賈府的興衰,很快賈府就要被抄家了。

賈政新官赴任,他不曉得到外面做官,都要去賄賂那些地方官員的,不賄賂他們,什麼都做不通。而且賈政帶了自己的人去,他一是一、二是二,自己清廉也不準下面撈,什麼都要按規矩來,水清無魚,帶去的那些人看看沒有油水,有的就跑掉了。不跑的,像李十兒就拿了雞毛當令箭,借著他那個牌子,在外面作威作福、營私結黨,害得賈政還被參一本,講他不是做官的料。清朝乾隆時代官場已經很腐敗了,和珅貪污貪掉了國庫的一半,大小官員無人不貪,寫賈政的遭遇,也就是當時的實況,他寫得非常得心應手。大小說家無所不能,什麼都能寫得有模有樣,你不要看這種寫實,也不容易,裡面還牽涉得蠻複雜的。倒是有一個細節,賈政做官的時候,另外一個官員,寫了一封文縐縐的求親信給他,對象是賈府三姑娘探春。這位叫周瓊的官調到海疆去,海疆就是海邊,很遠的了,所以探春的結局是遠嫁。大家還記得探春作燈謎: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謎底是風箏,她遠嫁出去了,就像那個風箏飛走了。雖然遠嫁,探春的結局算是最好的。當然那個時候遠嫁出去總是很遺憾,所謂遠嫁就是很難回來的,所以都不願意自己的女兒遠嫁。

這一回還有一個細節,賈政看奏摺,哎呀!薛蟠被判了死刑。雖然薛家花了好多錢去買通官府,最後還是定了秋斬,薛家也倒大霉了,賈政還是要想辦法替他開脫死罪。前面的高峰寫完,這個地方又變成平原,寫這些很平緩、很瑣碎、很現實的東西,小說需要這種寫實的根基,節奏在這個時候不能太緊,盪開來,松一松,下到底,再翻上去,寫到賈府被抄家,另外一個高潮起來。最後這四十回,我想也是跌宕起伏,很多人攻擊它,我現在替它一一辯來,大家一起來做個公平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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