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娶了寶釵,寶玉很糊塗,刺激更大了嘛!林妹妹到哪去了?他的病更加沉重,起都起不來了,一天重於一天,很多醫生來看都沒用。他娶的怎麼是寶釵?寶玉心中不是沒有知覺的,這個知覺是因為黛玉的關係。他有時候糊塗,有時候有片刻的清醒。清醒時看見房中只有襲人,就拉了襲人說:「寶姐姐怎麼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被寶姐姐趕了去了?」他講的是小孩子話,當然也是真話啰!「他為什麼霸佔住在這裡?」這種話都講明了。他對寶釵是敬愛,敬愛中又加了一點敬畏,他怕她的。寶釵這個女孩子可能什麼人都會怕她,動不動講一大堆道理出來,她太正派了,太有道理,太有邏輯,誰也講不過她,寶玉對她跟對黛玉完全兩回事。寶玉並不討厭寶釵,但是他對她不是跟黛玉那種情,完全不一樣的。寶玉心裡困惑,他講:「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看,怕她的嘛!對寶釵還是有幾分敬畏的。他不曉得林黛玉已經死了,他說:「你們聽見林妹妹哭得怎麼樣了?」襲人不敢講黛玉死了,說她在生病。寶玉說:「我瞧瞧他去。」說著就要起來,可是身體虛弱動不了,就哭了。他講的這個內心話有意思,「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裡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裡,活著也好一處醫治服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 講出來了,他對黛玉死也要同穴,兩個人在一起死,是這麼深的感情。襲人聽了當然也很傷心,但也無法勸他。寶釵來了,又是一番大道理:「你放著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封誥,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樂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樣呢。我雖是命薄,也不至於此。據此三件看來,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穩著,養個四五天後,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講得也對,也是實情,你死了,上有祖母,還有母親,還有我,怎麼辦?她完全從儒家宗法社會那一套來講,寶玉講的完全是他跟黛玉兩個人的愛情,一個「情」字,一個「理」字,這兩段對話形成尖銳的對比。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寶玉講不過她,半晌,嘻嘻笑地跟她鬧:「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乾脆跟她耍賴,撒嬌起來。寶釵聽了這話就說:「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乾脆下猛葯,你最擔心的林妹妹已經死了。你看寶玉的反應——寶玉忽然坐起來,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寶玉昏過去了,魂游起來,像是做夢一樣,看到黛玉好像成仙了。

寶釵是極端理性的一個人,她曉得寶玉之所以瘋傻,他的心病就是因為黛玉,乾脆給他一下震驚,告訴他,她死了,讓他一下子斷掉,除去這個心病,他才可能好過來。別人沒有那麼大的膽量這麼做的,本來王夫人還怪她魯莽,鶯兒也說,你太急了。寶釵不管別人怎麼說,她曉得怎麼醫治寶玉。這就是薛寶釵,極端理性,極能夠處事的一個人。作為賈寶玉的妻子,以後她要擔大任的。別忘了和尚給她什麼東西——一把金鎖。金子是最重的,等於掛在脖子上的枷鎖一樣那麼沉重的東西,她要扛起來,以後賈府還要重新興盛的,要由這個戴金鎖的媳婦、吃冷香丸的女人,以最高的理性把頹下去的賈府撐起來。「情」在寶釵心中是放在第二位的,「理」在前面,她的情是已經理性化(rationalized)過後的情感,不能說她無情,她「任是無情也動人」嘛!曹雪芹寫人物有各種不同的類型,他也不偏哪一個,告訴你人生有這麼多的現象,你自己去看,都是真實的。

寶釵給寶玉一針紮下去,讓他醒來,寶玉的心病才能醫治。她們背底下都說她那麼性急,寶釵道:「你知道什麼好歹,橫豎有我呢。」那寶釵任人誹謗,並不介意,只窺察寶玉心病,暗下針砭。好像給他針灸一樣,慢慢地醫治他。寶玉漸覺神志安定,雖一時想起黛玉,尚有糊塗。更有襲人緩緩的將「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著急,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的話時常勸解。寶玉終是心酸落淚。用這些話相勸,寶玉當然是心酸落淚,但是呢,欲待尋死,又想著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能撩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老早就說金玉良緣嘛!自己也解了好些。寶釵看來不妨大事,於是自己心也安了。寶玉心漸放寬,慢慢恢複了。寶釵也常勸慰「養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那寶玉心裡雖不順遂,無奈日里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夜間寶釵獨去安寢,賈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靜養。又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略移」,這個「略」字用得好,不是全盤過來,稍稍地移一點到寶釵身上。沒辦法,黛玉死了嘛!寶釵已經娶來做太太了,而且是個好太太,他本來也很喜歡寶釵,這時愛黛玉的心慢慢略移過來,此是後話。作者用字遣詞,寫的每一筆都不是隨便的,輕重都有分量。

寶釵跟寶玉的婚事寫完了,一直到寶玉知道黛玉死為止,這整個交代了,也合情合理。鏡頭又一轉,回到瀟湘館,就是黛玉最後走的那一刻了。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卻又緩過來了,微微睜開眼,似有要水要湯的光景。此時雪雁已去,只有紫鵑和李紈在旁。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圓湯和的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給她最後補了一點。黛玉閉著眼靜養了一會子,覺得心裡似明似暗的。這個時候所謂的迴光返照,人死之前,有這麼一刻,是比較清楚的時候。李紈看到黛玉迴光返照了,可能還會有一陣子,所以就回到她自己的稻香村去理理事情再來。作者故意讓李紈離開,只剩了紫鵑跟黛玉,她最後的遺言交代給紫鵑,這是很叫人傷心的一段話。這裡黛玉睜開眼一看,只有紫鵑和奶媽並幾個小丫頭在那裡,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著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服侍我幾年,我原指望咱們兩個總在一處,她跟紫鵑的感情很好的,紫鵑也赤膽忠心地來服侍林姑娘,不想我……」沒想到自己不爭氣要走了。說著,又喘了一會子,閉了眼歇著。紫鵑見他攥著不肯鬆手,自己也不敢挪動,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當還可以迴轉,聽了這話,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叫她妹妹,這很有意思的,跟下面一句話很有關係。我這裡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我這裡並沒親人」,這一句話講完了她心中的怨,她沒有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通通不必講。妹妹,你才是我妹妹!人最後死的一刻,可能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在旁邊,是最親的這麼一個人,其他的人都不算數。「我的身子是乾淨的」,這個地方是骯髒的,千萬不要把我埋在這裡,送我回去,我的身子不要在這裡,我這裡並沒親人。黛玉完全講絕了,講到底了。說到這裡,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卻漸漸緊了,喘成一處,只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的很了。

黛玉《葬花吟》裡面有一句詩,寫那些落花,不讓那些落花沾到污染,所以把它葬起來讓它乾淨離去,她說「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講那個花也講她自己。本來我這個人是乾淨的、純潔的,我不要到那個泥淖裡邊被污染。現在她把賈府看作是一灘泥淖,她被這些人欺負了,她那樣高潔的感情被奚落了,所以她說我這裡並沒親人,送我回去,我的身體是乾乾淨淨的。這就是林黛玉:「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這個時候她讓人尊敬,她最後維持了自己的尊嚴。死了,也不葬在這裡,離開賈府,要葬回她自己蘇州的老家。黛玉從蘇州來到這邊,事實上她在賈府裡頭一直不安心,不認為這裡是安身立命之所,總覺得她是一個外人,不是賈府的一部分。她的疑慮也是對的,她是個外孫女,不是賈姓的這一家,也不屬於宗法社會家庭真正的主幹。在賈府中有地位,是賈母對她一時的愛寵,賈母要選孫媳婦的時候,對她的愛寵當然就有偏差了。到底寶玉是孫子,孫子的婚禮在中國人的大家族,是不得了的一件事,這一次也因為寶玉生病,已經算是草草了事,即使這樣,這件事對老太太來說還是最重要的。所以她講了「我這裡並沒親人」,她覺得是被賈府的人遺棄了。事實也如此,只剩下一個寡婦李紈來看她,最後才是探春,其他人都不來了。因為那邊在成大禮了,強烈的對比下,黛玉的確是沒有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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