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痴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很重要的一回來了,大家要仔細看這一回,仔細看他的文字,仔細看他的布局,這邊是焚稿斷痴情,那邊是出閨成大禮。寫黛玉之死,作者非常會安排,黛玉把自己的詩稿,還有寶玉的那兩塊手帕——那上面有她的淚和她的詩,那個詩等於是寫給寶玉的自己的心聲,也是情詩——一起焚燒掉。燒詩稿,等於黛玉自焚,把自己燒掉了。我說過,詩是黛玉的靈魂,她不留在世上,也不留給寶玉,她自己焚稿斷痴情,把自己的感情化為灰燼。正在這同時,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他寫這個強烈的對照,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對比得非常好。你想如果先寫黛玉死,然後再寫寶釵結婚,或是先寫寶釵結婚,後來黛玉死,都不對。同時間,那邊樂鼓悠揚細細地奏,這邊正是快要斷氣的一刻,更顯出黛玉這個孤女的無助、可憐。作者就是要讀者同情林黛玉,同情她孤苦無依、心碎片片,整個的斷情非常有力量,而且合情合理,寫得非常成功。一本傑出的小說,一定有幾場非常有力量,可能是作者處心積慮安排、剪裁的。其實從黛玉葬花開始,就一直在鋪排她最後的結局,這後四十回寫黛玉之死,的確是前面的設計,在這裡實現了,發揮了它的力量。黛玉之死,一步一步安排很多徵兆,大家記得中秋夜她在聯詩的時候嗎?最後一句是「冷月葬詩魂」,點出了最後焚燒詩魂的結局。晴雯死了,寶玉寫了《芙蓉誄》祭悼,無意間對她講一句:「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注意,茜紗窗是黛玉住的瀟湘館的紗窗,祭晴雯變成了祭黛玉。到了聞秋聲撫琴的時候,「嘣」的那個君弦斷掉了,弦斷人亡。這一連串下來,都在準備這一場,如果這一場接不上前面的鋪陳,那就失敗了,整部書就要大打折扣。

黛玉回到了瀟湘館,一口鮮血吐出來,吐了以後,她反而心裡明白了。話說黛玉到瀟湘館門口,紫鵑說了一句話,更動了心,一時吐出血來,幾乎暈倒。虧了還同著秋紋,兩個人挽扶著黛玉到屋裡來。那時秋紋去後,紫鵑雪雁守著,見他漸漸蘇醒過來,問紫鵑道:「你們守著哭什麼?」紫鵑見他說話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說:「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覺著不大好,唬的我們沒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裡就能夠死呢。」她已經完全放棄了,她曉得已經絕望了嘛!這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原來黛玉因今日聽得寶玉寶釵的事情,這本是他數年的心病,一時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卻漸漸的明白過來,把頭裡的事一字也不記得了。這會子見紫鵑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此時反不傷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債。絕望了,她一生的追求落空了,而且是這種下場。賈府全部瞞著她,暗中進行寶玉的婚事,這時候孤女的孤單無助充分顯現出來。她想「惟求速死,以完此債」,什麼債呢?情債、淚債嘛!她要為他哭得眼淚乾枯了,淚盡人亡。這裡紫鵑雪雁只得守著,想要告訴人去,怕又像上次招得鳳姐兒說他們失驚打怪的。秋紋回去後就很慌張了,就把剛才的事情告訴賈母了。賈母說:這還了得!她知道了,馬上叫王夫人、鳳姐過來,說消息走漏了,這不是弄出為難的事情了?先去看看黛玉吧。所以賈母對她也不是完全不理的,並不是那麼狠心的,而是她心目中有個先後,有個輕重。賈母來看她了,見黛玉顏色如雪,並無一點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半日又咳嗽了一陣,丫頭遞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帶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見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他旁邊,便喘吁吁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說了很傷心的一句話。賈母聽了這個話也很難受,便說:「好孩子,你養著罷,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這裡寫得好!她其實完全絕望了,微微那一笑是已經不在乎了。她對自己的命運很清楚,惟求速死,以了此債嘛!所以微微一笑,把眼睛閉上。

賈府當然請個大夫來看,大夫說:這是鬱氣傷肝,用止血的葯看看吧。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他預備預備,沖一衝。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裡這兩天正有事呢。」非常理性地講這個話,看樣子是黛玉難好,怕是沒救了,應該替她準備後事,這邊還要忙婚事,怕這一來手忙腳亂,還是要先準備好。鳳姐兒答應了。賈母又問了紫鵑一回,到底不知是那個說的。賈母心裡只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裡疼他。若是他心裡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在老一輩的心裏面,姑娘們要守規矩,不能亂動情的。小時候在一起玩玩就算了,真的認起真來,還胡思亂想的,那成什麼人了。表兄妹之間,寶釵雖然心中也喜歡寶玉,但她深藏不露,黛玉通通表現出來,在她們看來這是不行的。賈母又問了襲人黛玉剛才的狀況,說:「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塗,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講白了嘛!黛玉這個時候對寶玉有這種心事是不可以的,女孩兒家大了要有點分別,婚姻長輩們說了算,小兒女的私情不在考慮之列。所以這是個強烈的對照,這本書一方面寫寶玉跟黛玉的感情,寫得極端的強烈,極端的浪漫,可以說是緣定三生、生死以之的感情。一方面寫宗法社會儒家這一套的規矩也不能破的,要讀者來判斷、選擇。所以《紅樓夢》對人生是全面觀照的,從哪一個人的角度來看也許都有理。從賈母來看,她講黛玉像病西施恐怕不長壽,娶媳婦要娶個健康的,她的想法有錯嗎?別忘了在那個時空背景之下,賈母不覺得自己做錯什麼事,但確實造成悲劇,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我們的同情心到賈寶玉、林黛玉身上去了,這就是作者設計安排的情境。

鳳姐就說,老太太你不要傷腦筋了,找醫生來看就是了。第二天鳳姐就來試一試寶玉了,這一段也寫得蠻有意思,也很諷刺。鳳姐來了,說:「寶兄弟大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你喜歡不喜歡?」寶玉聽了,只管瞅著鳳姐笑,微微的點點頭兒。鳳姐試他,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來了。鳳姐看他也參不透他是明白是糊塗,就講:「老爺說你好了才給你娶林妹妹呢,若還是這麼傻,便不給你娶了。」寶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鳳姐忙扶住了,說:「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不肯見你的。」騙他。寶玉道:「娶過來他到底是見我不見?」現在不見,娶過來要見我嗎?鳳姐又好笑,又著忙,心裡想:「襲人的話不差。」提了林妹妹,雖然說了瘋話,但是他好像明白多了,她就講了,你再這麼瘋瘋癲癲,林妹妹就不見你了。寶玉說道:「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裡頭。」這句話蠻有意思的。黛玉要的是什麼?寶玉的心嘛!那個噩夢裡面,不是寶玉把胸膛打開,把他的心掏出來給她了嗎?寶玉知道的。現在就要娶她了,來的時候帶回來給我吧,放回肚子裡面去。講的是傻話,其實蠻悲哀的。他們兩個的確是互相交心,就這麼硬把他們拆散了。鳳姐一看,哎呀,這樣不行,只好偷天換日了。她就跟薛姨媽講,要委屈寶釵一下。已經到這個時候了,薛姨媽也沒辦法不答應。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她有她的委屈。按理講,以寶姑娘的個性,這種委屈本來不肯受的。可見寶釵到了節骨眼上,也是能屈能伸,忍辱負重,這麼大的委屈也肯了。婚事馬上要辦了,前面講一切從簡,再怎麼簡你看他們的妝奩還是不少:金珠首飾八十件,那是金線穿的金項圈。妝蟒緞子四十匹,各色綢緞一百二十匹,四季的衣服一百二十件,還有折羊酒的銀子……這還是一點點哦!賈家娶媳婦本該是不得了的排場,因為國喪不敢張揚,算是草草了事。

黛玉這一邊,每天給她看醫生吃藥,可是病得一日重一日,她根本自己放棄了。紫鵑還是要勸:「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於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麼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安慰她的話,黛玉當然知道,又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心死了,都明白了,也不必多講了,微微一笑,笑得很凄涼。紫鵑看她一息奄奄,也勸不過來,就只好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下面一句大家注意!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幾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大提起,只請太醫調治罷了。一邊在準備婚事,一邊病重得快要死了。鴛鴦她揣測賈母對黛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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