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泄機關顰兒迷本性

賈寶玉的婚姻當然是《紅樓夢》書中的重中之重,這一回就講鳳姐如何設奇謀讓他娶了薛寶釵。在這之前,處理假玉,看看賈璉那個作威作福的樣子,跟賈母一比,就知道賈府富二代的落差了。話說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忿忿走出,到了書房。那個人看見賈璉的氣色不好,心裡先發了虛了,連忙站起來迎著。剛要說話,只見賈璉冷笑道:「好大膽,我把你這個混帳東西!這裡是什麼地方兒,你敢來掉鬼!」回頭便問:「小廝們呢?」外頭轟雷一般幾個小廝齊聲答應。你看看這是賈府的架式,一聲「小廝們呢」,外面轟雷一般。賈璉道:「取繩子去捆起他來!等老爺回來問明了,把他送到衙門裡去。」眾小廝又一齊答應:「預備著呢。」嘴裡雖如此,卻不動身。嚇嚇他而已。那人先自唬的手足無措,見這般勢派,知道難逃公道,只得跪下給賈璉碰頭,口口聲聲只叫:「老太爺別生氣。是我一時窮極無奈,才想出這個沒臉的營生來。那玉是我借錢做的。可憐!借錢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兒頑罷。」說完連連磕頭。賈璉罵:「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東西!」賈璉那種對人的刻薄跟鳳姐都是一樣的,與賈母的寬厚恰成對比。我想也是作者故意寫這兩段放在前後。

前面講了,一家有難,六親通通遭殃,王夫人的弟弟王子騰陞官赴任走到一半死掉了,寶玉一天比一天嚴重,越來越瘋傻,王夫人六神無主也要病倒了,怎麼辦呢?中國人相信沖喜,如果有病有災什麼的,辦個喜事沖一衝。不是有個和尚講過金玉姻緣嗎?寶釵那一把金鎖,要找一個有玉的人才嫁的嘛!也許借那把金鎖可以沖沖喜。賈母相信這個。這時賈政要外派出去做官了,她就跟他講了一番話,完全是賈母的口氣。賈母叫他坐下來,說:「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話與你說,不知你聽不聽?」老太太故意的,我講的話你要不要聽呢?這是賈母的風格,她跟兒子講話的時候用這種口吻的。賈政忙站起來說道:「老太太有話只管吩咐,兒子怎敢不遵命呢。」賈母咽哽著說道:「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親老。你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寶玉,偏偏的又病得糊塗,還不知道怎麼樣呢。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算得好靈,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衝沖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話,所以教你來商量。你的媳婦也在這裡,你們兩個也商量商量,還是要寶玉好呢,還是隨他去呢?」問他,聽賈母的口氣是擠兌那個賈政,賈政看兒子瘋瘋癲癲的這個樣子,當然是不贊成他現在結婚的,賈母就擠得他這麼說了。賈政陪笑,陪笑哦!說道:「老太太當初疼兒子這麼疼的,難道做兒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兒子不成么。只為寶玉不上進,所以時常恨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給他成家,這也是該當的,豈有逆著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寶玉病著,兒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見我,所以兒子也不敢言語。我到底瞧瞧寶玉是個什麼病。」王夫人見賈政說著也有些眼圈兒紅,知道心裡是疼的。這一點賈政講的是他心裡話,不是我不疼兒子,其實我也是「恨鐵不成鋼」而已。寶玉病成這樣,他也心疼的,所以王夫人看他眼眶有點紅,這個小節這麼一點,就夠了!不過這個兒子太奇怪,父親完全不能理解倒是真的,父子倆之間一直到最後寶玉出家了才懂,喔,原來他是這麼一個人,那一下子父子之間的那種心中的和解,寫得很動人。所以這個地方已經有一點在鋪陳了。

王夫人吩咐把寶玉扶出來。寶玉見了他父親,襲人叫他請安,他便請了個安。整個人傻了。賈政見他臉那麼瘦,目光沒有神,帶有瘋傻之狀,他就叫人扶了進去,他想:「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幾年回來。倘或這孩子果然不好,一則年老無嗣,雖說有孫子,到底隔了一層;二則老太太最疼的是寶玉,若有差錯,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心裏面這麼想,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淚,他就站起來講了很合情合理的一番話:「老太太這麼大年紀,想法兒疼孫子,做兒子的還敢違拗?老太太主意該怎麼便怎麼就是了。」請老太太你做主吧,總算是答應了。又問:不曉得姨太太那邊,講清楚了沒有?指薛姨媽那邊講定了嗎?賈母說:你答應了我有辦法的。元妃剛死,九個月內要服喪,在這個期間不好結婚的。但是賈母說,只是讓寶釵嫁過來借她那把金鎖沖沖喜而已,兩人並沒有圓房,圓房以後再說。只是做個儀式,一切從簡,不是大張旗鼓地搞。姨太太那邊我自去說明,沒有什麼大問題。你就放心去赴任吧!

好啦,大事決定了。有個人最關切這個事情了,誰呢?襲人嘛!她之前不是還跑到黛玉那邊去打聽,故意說起做妾的香菱、尤二姐受虐,看看黛玉什麼反應。黛玉就說了:「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一聽這個林姑娘不好相與,本來她就曉得黛玉個性那麼孤僻、高傲,如果寶玉娶了她,於己不利。現在聽得清楚,選中寶釵了,心中大石放下了。她想:「果然上頭的眼力不錯,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她做妾的最要緊是看那個正室,林姑娘當然不好弄,寶釵也不是不厲害,但是她很有節制,很講理,而且本來跟襲人處得也很好。不過,襲人了解,黛玉在寶玉的心中非比尋常,寶玉心中只有林姑娘一個人,現在定了寶釵,馬上要宣布了,襲人知道這個後果是怎樣,寶玉的反應一定是很激烈的,想借那把金鎖來沖沖喜,很可能喜沒衝到把命衝掉。這件事情她如果不跟王夫人好好講清楚了,萬一出了大事,這是要了兩條命,一個是林黛玉的,一個是賈寶玉的,她不是作孽了嗎?

襲人左思右想十分不安,非講不可了,她只好到王夫人那邊去,跪在王夫人面前就說:「這話奴才是不該說的,這會子因為沒有法兒了。」她問王夫人:「太太看去寶玉和寶姑娘好,還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當然拿平常的標準來看,說:「他兩個因從小兒在一處,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襲人道:「不是好些。」她就把他們兩個人的光景講清楚了。大家記不記得有一次,寶玉跟黛玉有陣子兩個人互相交心了,一個大夏天很大的太陽,在院子裡頭,寶玉說:你要了解我這個心,其實我都給了你。他還要講,黛玉說:「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那個時候黛玉是真的知道,她叫寶玉別講了,就走了。寶玉一個人站在那裡,襲人跑來了,看他一個人在發獃,無意間吐出來了,說:「好妹妹……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他跟黛玉講,就是你不放心,才搞得一身的病,我對你的心你還不了解嗎?這等於是男女之間的互相傾訴,互相剖白,平常表面上兩個常吵架,那都是表面的,寶玉真正心裏面的話,講白了,他愛她,就這麼簡單。寶玉把這份心事講出來,襲人聽到了。所以這時候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一聽,覺得這個事情倒有點麻煩了。

這時候賈母也在,說:你們兩個鬼鬼祟祟講什麼啊?王夫人就趁便把這事情講給賈母聽。賈母聽了,半日沒言語。這個細節,這一句話蠻要緊的。「半日沒言語」,賈母心中琢磨了,後來就嘆了一聲說:「別的事都好說。你注意看她講的話,林丫頭倒沒有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作了難了。」所以我講林黛玉在賈母心中,雖不能說不疼她,但那是有限度的。比起來,當然寶玉要緊,一切以寶玉優先,這個事情寶玉那邊要緊,只要把寶玉哄了就好,林丫頭沒有什麼關係的。這事怎麼辦呢?鳳姐出主意了。鳳姐說:「依我想,這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掉包,大家後來看到了。她說:「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看他的反應怎麼樣,如果他不管,無所謂,就不用掉包了,如果他有些喜歡的意思,這個麻煩了,只好用偷天換日之計,把薛寶釵冒充林黛玉嫁給他。賈母講:「這麼著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寶丫頭了。」苦了她,要這樣子冒充。萬一吵出來,林丫頭怎麼辦呢?鳳姐講要保密,外面不準講。

計謀定下了,可是黛玉非知道不可,才有下面很要緊的這一段,當然寫得很好。怎麼知道的?一日,黛玉早飯後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一則請安,二則也為自己散散悶。出了瀟湘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絹子來,因叫紫鵑回去取來,自己卻慢慢的走著等他。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後,當日同寶玉葬花之處,這個地點選得好,當時跟寶玉一起葬花的地方,也是他們兩個人最親密的時候。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裡哭。黛玉煞住腳聽時,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聽不出哭著叨叨的是些什麼話。心裡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頭在那裡哭呢。黛玉未見他時,還只疑府里這些大丫頭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來這裡發泄發泄;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這種蠢貨有什麼情種,自然是那屋裡作粗活的丫頭受了大女孩子的氣了,細瞧了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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