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七十回以前,《紅樓夢》鋪陳的節奏是緩慢的、往上堆的,過了七十多回以後,從大觀園自己抄家、晴雯死了以後,小說的整個步調(pace)越來越快,再往下一個接一個高潮,前面等於把一個大網撒出去,千絲萬縷有各條線索,這個時候都要收網了。所以後面四十回,很多人攻擊這樣那樣一大堆,我覺得那個線要逐一收攏就是了不得的功夫。這後四十回很多層面都顧到了,一點都不差,不光是不差,有的地方其實寫得非常好。我們很快就要講到九十七、九十八回的黛玉之死,可以說是這部小說極重要的兩回,在前面一直鋪陳點點滴滴,許多徵兆,都指向黛玉之死,所以這兩回大家要好好細看。如果黛玉之死寫得不夠好、不夠精彩,得不到讀者的同情,整本書就完了,可以說寫黛玉之死是小說家的一大考驗。講到那邊我會慢慢告訴大家,他寫得好的有幾個地方,小說家的功力,在那些地方才顯現出來。

這一回,繼續鋪陳賈府將要衰敗。我們中國人相信,一個家族、一個國家要衰敗的時候,會出現很多異兆。這時候怡紅院的海棠花,不按季節規律突然間開花了。海棠花季本是來年三月,在十一月就開花了,好幾株本來都枯掉的也突然間復活開花。怡紅院裡面種的最多的是海棠,海棠花代表怡紅院的那個「紅」字,怡紅公子,寶玉喜歡紅色嘛!紅在中國表示生命力、熱情、喜氣,寶玉愛熱鬧,海棠花也就是怡紅院的象徵(symbol)。離怡紅院很近的是瀟湘館,以竹子為主,種了很多湘妃竹。怡紅快綠,一紅一綠對起來的。

海棠花開了,紫鵑去看了以後回來說:「怡紅院里的海棠本來萎了幾棵,也沒人去澆灌他。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像有了骨朵兒似的。人都不信,沒有理他。忽然今日開得很好的海棠花,眾人詫異,都爭著去看。連老太太、太太都鬨動了來瞧花兒呢……」賈府的人都去了,賈母、王夫人、邢夫人、李紈、探春,這些女眷都去了,也請黛玉去看。都說開得有點奇怪,可能是十月、十一月小陽春的天氣,有幾天特別溫暖花就開了。她們都往好的方面想,總要講一些吉兆的話,李紈就講:「老太太與太太說得都是。據我的糊塗想頭,必是寶玉有喜事來了,此花先來報信。」寶玉不是定親了嘛!所以這個喜事來了。這是講吉利話大家開心。唯獨探春,這個女孩子非常理性,她看得很透,花開不得其時,有時並非吉兆,她尤其對家族的命運很憂心。探春雖不言語,她不講話,心內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探春心裡有數,可能賈府有奇禍來了,所以這個花不應時而開。世間萬物應該順勢而行,這是自然,枯萎的海棠無故開花,這是反自然,恐怕有非常之事。黛玉這個時候一直誤解了,以為那個親事是應在她身上。作者故意突顯黛玉被蒙在鼓裡,其他的人都知道了,李紈講寶玉有喜事,指的是寶釵,黛玉心裡想著花開應到她自己,非常諷刺,蠻可憐、蠻悲哀的。你看她還說出一個故事來,講這是喜事。她說:「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三個弟兄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歸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講一些吉利的話,賈母她們當然很高興啰。接著,賈府的老爺、少爺們,賈政、賈赦、賈蘭、賈環都來看了,倒是這一次賈赦看到花以後,撞頭撞腦地講了這麼一句話:「據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這一次他倒看準了。賈政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砍他,隨他去就是了。」賈母聽見,便說:「誰在這裡混說!人家有喜事好處,什麼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們享去;若是不好,我一個人當去。你們不許混說。」賈母擋了下來。又叫廚房備席大家賞花,叫寶玉、賈蘭、賈環他們三個人寫詩來歌頌這個花。這時平兒就拿了紅緞子來,說是王熙鳳送給寶玉的,裹在這個樹上面可以添加喜氣。其實鳳姐心裡也覺得有點怪怪的,平兒私底下跟襲人說:「奶奶說,這花開得奇怪,叫你鉸塊紅綢子掛掛,便應在喜事上去了。以後也不必只管當作奇事混說。」鳳姐心裏面也有數了,不對,這花開得怪!果然這個枯海棠一開了以後,馬上兩件大事接著來了,一件是寶玉那塊玉丟掉了,一件是元妃薨逝。這兩件事對寶玉個人、對整個賈府都是致命的打擊。

寶玉那塊玉丟得倒也離奇。原本他自己在院中賞花,聽說賈母要來,就急匆匆換衣服要見賈母,他整個心思都在花上,換衣服時就把玉隨手放在炕桌,回來時,哎呀!那塊玉不見了。這從來沒有發生過。怡紅院裡面那些丫頭嚇壞了,尤其是襲人,若找不到,她最要負責任了。她到處找,找不到,就跟其他丫頭說:「頑呢到底有個頑法。把這件東西藏在那裡了?別真弄丟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這是那裡的話!頑是頑笑是笑,這個事非同兒戲,你可別混說。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罷,想想擱在那裡了。」真的不見了,把怡紅院找得翻過來,還是找不到。這是不得了的事!寶玉生下來嘴裡就含了這塊玉的,這聽起來像神話,其實有極高的象徵意義(symbolic)。那個玉對他來說,是他的靈魂,是他的心靈。剛剛生下來時,那是塊最原始的璞玉,玲瓏剔透,完全沒有沾惹到紅塵的污染。意思也就是說,我們生下來,每個人嘴巴都含塊玉,本來的靈魂都是純潔的,在紅塵中為情、為欲、為各種的塵勞,慢慢污染了,失去它的光彩,所以《老子》說要歸真返璞,「璞」就是璞玉,返回原來的性靈,返回最開始的那種赤子之心。這塊玉丟了以後,寶玉傻掉了,瘋掉了,失去性靈了。寶玉生在賈家,這麼一個宗法社會下禮法森嚴的大家庭,這塊玉根本不適合在那裡,所以寶玉等於是個大叛徒,儒家一切的標準他都不合。他對功名那麼淡,對人情世故那麼不拘,儒家重視的他都無所謂,他喜歡寫他的艷詩,喜歡跟女孩子混在一起,他完全不是那個規劃好的體系裡面的人,他在裡面處處不合,所以人家覺得他怪物一個,講他瘋瘋傻傻,小丫頭也可以欺負他。他沒有一點陽剛霸氣,也沒有階級之分,唯有黛玉了解他,是他的心靈之交。他生在賈府這種家庭,就是有一條非常入世、追求功名利祿、維持儒家宗法系統的路要走,偏偏寶玉傾向老莊這邊,喜歡魏晉名士那種不受禮俗拘束的生活。批評家說曹雪芹創造的賈寶玉是儒家最大的叛徒,代表了對當時主流價值觀的對抗。

這個時候,寶玉經歷了各種的刺激,各種的規矩,各種的桎梏,各種的困惑,他所追求的漸漸地薄弱、破滅,失掉那個玉,也就是他的靈性漸漸不見了。海棠花時枯時開是象徵意義,那個玉丟掉了也是象徵意義,從此寶玉漸漸傻掉了。這也是小說家的一種策略(strategy),如果寶玉不傻掉的話,他們如何能騙得了他把薛寶釵嫁給他?他不幹的啦!一定要跑去找林妹妹。所以只有在這種前提之下,《紅樓夢》衝擊最大的高潮能夠寫得下去。我覺得這是作者很高明的地方。明明是個神話,說他有塊玉,你相信他出生時嘴裡就銜了塊玉,所以那個玉丟掉了,你也覺得順理成章;丟掉以後變得傻掉了,你也不覺得奇怪。《紅樓夢》一開始就創造了神話世界跟現實世界,兩個世界並不衝突,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地,一會兒跑去那個太虛幻境,一會兒回到賈府,卻覺得順理成章。那個玉丟了,你看襲人、麝月,全部都翻箱倒櫃的搜了,每個細節清清楚楚,寫得很好。在寫實的根基上,來發揮它那個神話的架構。如果光是神話,那就變成一個幻想(fantasy),它不是的。我們看這部書,好像人生真的如此,有時候不覺得是在看小說,林黛玉、薛寶釵、賈寶玉,好像真有其人一樣。自從《紅樓夢》誕生以後,就產生兩派人馬,一派是擁護林黛玉的,一派擁護薛寶釵的,學者文人也互爭多年,好像真的有這麼兩個人,因為他寫得真,讓讀者可信。在寫實的層面,《紅樓夢》跟《金瓶梅》來比較的話,《金瓶梅》也非常寫實,但它超越不了紅塵滾滾的世界。《紅樓夢》它有升華的境界,所以比較高。

玉不見了,到處找,什麼法子都用盡了還是找不著,她們心裏面不免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搗鬼,覺得最可能的是賈環。惡作劇嘛!賈環整天跟寶玉搗蛋。她們就跟平兒去試探一下,又不好直接講:你是不是拿走了玉?平兒只是問他一聲說:「你二哥哥的玉丟了,你瞧見了沒有?」賈環就發飆了:「人家丟了東西,你怎麼又叫我來查問,疑我。我是犯過案的賊么!」趙姨娘又跑來,哭著喊著說:「我把環兒帶了來……該殺該剮,隨你們罷。」王夫人講: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來搗蛋。這些小的細節很要緊的,這樣才可以製造一個氣氛,玉不見了大家多麼地緊張。全賈府就只瞞著老太太,沒有人敢跟賈母講,下面簡直是亂成一團了。李紈甚至說:我們也搜一搜吧。探春說:什麼不好學?學那不成材的辦法。探春很恨那個搜索大觀園的手段。什麼方法都用上了,還跑去測字。拿了個「賞」字去測,上面一個「尚」,下面一個「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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