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寶玉到私塾裡面去念書,天氣冷了,襲人就包了衣服叫書僮茗煙帶著。茗煙說:「二爺,天氣冷了,再添些衣服罷。」拿出來一看,寶玉痴掉了,原來是那件雀金裘。他說:「怎麼拿這一件來!是誰給你的?」茗煙道:「是裡頭姑娘們包出來的。」寶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罷。」寶玉不想穿。茗煙道:「二爺穿上罷,著了涼,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爺只當疼奴才罷。」你看啊,寶玉無奈,只得穿上,獃獃的對著書坐著。代儒也只當他看書,不甚理會。這一句寫得好。自從晴雯死了以後,寶玉整個心情變了。大家都能感覺到,他好像沒有真正的喜悅了,突然間懂得了人生的哀愁。寫了《芙蓉誄》以後,他的心情沉下來了。穿了那個衣服,他獃獃地坐在那裡,大家可以想像,他睹物思人,想到從前他對晴雯的那種疼憐,身上又穿著晴雯病中拚死為他補的衣服,當然感慨萬千。

安排這一段,是作者高明的地方。晴雯死了,對寶玉、黛玉都這麼重要的一個人,總歸要思念她一下吧!總不能作完《芙蓉誄》以後就再不講了吧。但好好沒來由地說他想起晴雯,這就沒有力量了,拿這件衣服出來再好不過。看到這件衣服,就想到縫衣服的那個人,因為愛惜晴雯,就愛惜這件衣服了。寶玉穿了之後,回到家裡面,也沒有像他平常那樣有說有笑,就和衣躺在炕上面。他心中很難受嘛!他本來不肯穿,穿上以後,他感覺又跟晴雯很近,就不肯脫了。襲人要寶玉用餐,寶玉不吃,襲人就說:「那麼著你也該把這件衣服換下來了,那個東西那裡禁得住揉搓。」寶玉不肯換下。襲人講:「倒也不但是嬌嫩物兒,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麼糟踏他呀。」襲人跟晴雯,別忘了兩個人是相對的競爭者(rivals),襲人對晴雯未必有體貼的那種心,但襲人知道這樣講有效,等於戳到他了。寶玉聽了這話,正碰在他心坎兒上,嘆了一口氣道:「那麼著,你就收起來給我包好了。我也總不穿他了!」第一句話,我以後不穿了,太心痛了!給我包好了。包的時候,他還不要她們包,自己拿一個包袱,很仔細地把它包起來,等於把他跟晴雯的這一分情意,包到裡面去了。所以小說描寫一個人心裏面怎麼痛,有時候不用講,看他的動作,看他獃獃地坐在那裡出神就夠了。他輕輕說一句話,嘆一口氣:「我也總不穿他了。」就可以感覺到他心中的哀痛,然後接了一個動作,用個包袱自己把它包起來。寶玉自己包那衣服的時候,襲人跟麝月兩個還互相擠著眼睛笑,她們不能體會,晴雯死了帶給寶玉的是一種很深沉的悲痛。他對晴雯的感情沒有斷掉過,還常常想到她,這個時候點這麼一下,用雀金裘再勾起對晴雯的思念,我覺得是很好的一種策略,就等於黛玉看了兩塊手帕勾起舊情一樣,比直接寫他怎麼思念晴雯好得多,這就是作者高明的地方。

寶玉心裏面很愁悶的,第二天他要她們準備一個房間,他要在裡面靜一下。什麼房間呢?以前晴雯住過的房間。他進去坐了一下,親自點了一炷香,當然就是祭晴雯了。寶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紅箋出來,寫道: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他寫了一首詞,燒了以後給晴雯: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即時休。孰與話輕柔?東逝水,無復向西流。想像更無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

「懷夢草」就是漢武帝思念李夫人的典故,看看註解就知道了。大家記得前面,寶玉寫了一篇《芙蓉誄》,寫得才思飛揚,是一篇好長的祭文。我再三提醒大家,《芙蓉誄》表面上講的是祭晴雯,事實上是祭黛玉,結束時黛玉突然從樹叢後走出來了,改了裡邊幾句話,變成寶玉對著黛玉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林姑娘愀然變色,這等於是在祭悼黛玉。《芙蓉誄》整個是四言的賦,很大的一篇東西,祭黛玉是合適的,以他跟黛玉的關係,黛玉本身的才情,黛玉本來是株絳珠仙草,《芙蓉誄》非常合適她。這首小詞當然比不上《芙蓉誄》,卻有一種很親密、很親近的感受,用來祭晴雯倒是合適的,那個《芙蓉誄》給晴雯太隆重了一點,按理講,晴雯無法承受那麼大的一篇東西,那個是應該給黛玉的。黛玉死了以後,寶玉失掉靈性,而且他也結了婚,這種情況下不可能再寫一篇祭文來祭黛玉。他後來講:「我現在靈性也沒有了,玉也失掉了,從前我還能寫一篇祭文祭晴雯,林妹妹死了,我沒法寫這麼一篇東西來祭她了。」我說過晴雯跟黛玉之間是鏡像(mirror image)的關係,晴雯先死,慢慢就要講到黛玉之死了。

這幾回里,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賈母已經定下寶釵做孫媳婦了,黛玉不知道,瀟湘館裡面的人不知道,其他人已經知道了,可憐黛玉還蒙在鼓裡,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因為寶玉、黛玉漸漸到了婚嫁的年齡,到了臨界點要做決定了,黛玉心裡有數,所以才做那個噩夢,噩夢後來果然是真實的。為什麼小說家要這樣鋪陳呢?其實就是要我們同情黛玉的遭遇。黛玉作為孤女的身世通通顯現出來了,從前宗法社會,家長替兒女做主很要緊的,沒有人替她撐腰、講話,所以在大觀園裡面她無依無助她又非常孤傲的一個人,不肯露出自己的心事。她有她的自尊,對寶玉的情那麼專、那麼強,無法講出來。這種患得患失的心理我們也能理解,小說家就製造了好幾處懸疑,慢慢引導黛玉之死,那當然是全書裡面寫得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在前面要鋪陳很多事情、很多小細節,最後的爆發力才會出來。

我提醒大家,寶玉跟黛玉開始的時候是兩個小孩子,鬧脾氣,鬥來鬥去,兩個人還睡在一張床上,講故事講笑話,是那種天真無邪、兩小無猜的親密。因為那時候兩個人年紀小嘛!所以大人們像賈母、王夫人也不以為意,沒有什麼顧忌的。他要睡她一個枕頭,兩個枕頭拿來,就並枕而眠,完全是非常天真的。到了後來年紀大一點,就有很多顧忌了,慢慢他們之間,見面的時候反而覺得有一點冷淡,冷淡並不表示他們的情感冷淡,而是環境逼他們長大要守規矩,男女之間要有別了。他們兩個在一起不是男女這種情,是一種心靈之交,已經超越男女的私情,寶玉也幾次講,黛玉是我的知音,林妹妹才了解我。這一點黛玉也知道。可是他們處的社會環境禮法、禮數是很重的,有很多禮節、禮儀,你看他們過年過節、生日拜壽、生死儀式,很多規矩,都是一套系統(system),一種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的東西,他們生活在這樣的規範里。這兩個人其實是無拘無束的人(free spirits),他們的心靈是抽離、解脫這些羈羈絆絆的,可是這麼大一個儒家宗法社會構成的秩序,他們也不得不守,所以兩個大了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像從前小時候那種無拘無礙、兩小無猜的情景和心境了。

寶玉又到瀟湘館來了,黛玉在抄經,寶玉就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看到黛玉房裡寫了:「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月亮在窗外,永遠總會在那個地方,可是歷史上的人物,一個一個通通要消失的,以恆常來顯出無常,偶爾這麼一句話,其實都是在影射黛玉的命運。寶玉又看到新掛的《斗寒圖》,裡邊有兩句話:「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這是李商隱的一首詩,青女是一個霜神,素娥就是嫦娥,前面已經把黛玉比作嫦娥,也是李商隱的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都是在暗示黛玉孤立無助的寂寞。這個時候,兩個人見面有意無意地生疏了,講話比較客氣了,黛玉也沒有一下子就跟他發脾氣,哭啊吵啊地,寶玉也沒有妹妹長妹妹短地去哄她了,兩個人漸漸疏淡了。這就是小說家厲害的地方,不知不覺在改變他們兩個的關係。非要這樣不可,過去的那種親密、那種無邪消失了。再過不了多久,寶玉連那塊玉都不見了,是這個紅塵,是這個制度,把寶玉壓得性靈都不見了,把他變成一個傻子。玉丟掉了,人痴傻掉了。這時,他們兩個人就講那天晚上彈琴,寶玉說:「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會就走了。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了仄韻,是個什麼意思?」記得嗎?黛玉彈琴吟詩吟到「素心如何天上月」最後一句的時候,「嘣」一聲那個君弦斷掉了。所以他問黛玉:怎麼一下子變音變成這樣?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裡就到那裡,原沒有一定的。」這是心聲,彈琴啊,心怎麼走,音就怎麼走。琴斷人亡,各種的徵兆都指向黛玉這株絳珠仙草要枯萎。寶玉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原來是這樣,那可惜我不是知音。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黛玉脫口而出,古來知音沒幾個。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裡像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衝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兩個人弄得冷淡了。寶玉一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裡瞧瞧去呢。」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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