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閑情淑女解琴書

薛蟠怎麼會又打死人的?他避出去,走在途中,走著走著,看到個熟人。是什麼人呢?蔣玉菡帶的戲班子。蔣玉菡現在年紀稍微大一點了,自己不上旦角了,帶起了一個戲班子。薛蟠本來就認得他,從前在馮紫英家跟寶玉一起喝酒應酬嘛!蔣玉菡是一個伶人,長得漂亮,他們在途中又去吃飯喝酒敘舊,那個店裡面的酒保,就是跑堂的,看蔣玉菡長得好,就拿眼睛瞟他。人家看蔣玉菡也不行,這個薛蟠霸道,他就莫名其妙吃飛醋、生氣。薛蟠這個人本來就粗暴、驕橫,呆霸王嘛!官二代、富二代的毛病通通在他身上。偏偏第二天薛蟠又自己去喝,看見那個跑堂的就叫他換酒,那個人來晚了一點,薛蟠就借故罵他,那個人不依,薛蟠拿起酒碗要去砸他。那個人也是有點潑皮的,就說你砸、你砸、你砸啊,意思是你敢嗎?薛蟠拿起酒碗就給他「嘣」的一聲砸下去,頭破血流,大概瓷器破了,那種尖的東西戳到腦了,就砸死人了。這下子薛蟠闖禍了,當然被捉了起來。薛家急得不得了,又拿銀子又拿東西去打點,這邊反正鬧成一團。從這裡可知當時官場黑暗,犯了案可以拿錢解決,而且官官相護。薛蟠這個案子比較嚴重,要花好多錢才搞得定,薛蝌幫著奔走,一時間還沒結果。

看看下面這個地方有個細節有意思。寶玉就告訴襲人,這個薛蟠因為怎樣出了什麼事情。襲人一聽,就說,你還講呢!薛大爺就是跟這些混賬混在一起,才鬧得人命關天,還提這個,還白操心!寶玉又說自己不鬧什麼,只是偶然想起提一提。襲人笑道:「並不是我多話。一個人知書達理,就該往上巴結才是……」我想非常諷刺,她最後嫁個「混賬」,就是這個蔣玉菡。我想,這裡有一點諷刺襲人。

寶玉又來探望黛玉了,看黛玉拿了一本書,上面有好多奇怪的字,寶玉看不懂,原來是琴譜。記譜有特別的方式,認有些字其實是要認那個譜。寶玉說:「從沒有聽見你會撫琴。」琴就是情,琴跟情是通的。我想黛玉這個時候跟寶玉講了琴,是以琴傳情,自己的心事從琴裡面傳了出去。這是為下面很重要的一回做準備,下一回也是寫得非常好的一回。寶玉就問她:「怎麼你有本事藏著?」黛玉說:「我何嘗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了一套琴譜,甚有雅趣……」黛玉在南邊接觸過一點中國人的古琴,她知道從前撫琴的時候,要焚香沐浴,心平氣靜,琴是一種修身養性的樂器。不要說別的,你聽了古琴那個「鏗」一聲,就有迴腸盪氣的感覺,精神上有所提升。古琴的高古韻味很特別。黛玉就說:「書上說的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師曠是春秋時的盲樂師。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孔子跟魯國樂官師襄學古琴。高山流水,得遇知音。」末一句講俞伯牙、鍾子期的故事。看看這裡黛玉的反應:說到這裡,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這個細節大家注意,黛玉唯一的知音、真正的知音,就是寶玉。她一生所追求的也是心靈上的知交,他們兩個之間的愛情,的確是一種升華的感情,所以黛玉一提到這個,她相當敏感的。我們看看這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的故事。《列子·湯問》:「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他彈的是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泰山。他一聽就知道,喔,你彈的是這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他都知道他在彈什麼。人之相交,貴在相知,我們一生中要找的最珍貴的友誼,最珍貴的愛情,就是知音啊!知道你,懂你。碰到一個人,你一彈琴,你講什麼,他懂啊!這不多的,很難的,很多人一輩子沒有知音,非常孤獨,有些人滿腹怨情,沒人懂他。寶玉那麼怪的一個人,那麼多奇特想法,黛玉懂。黛玉那麼怪的一個人,寶玉懂。他們兩個人互相懂高山流水。後來鍾子期死了,伯牙把琴摔了,不彈了,沒有知音,彈給誰聽呢?人有知音的時候,很想把自己的滿腹心事講出來,若是不出聲了,沒話講了,多半因為找不到知音,沒有人懂,乾脆不講了。黛玉跟寶玉的愛情,的確是「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寶玉在史湘雲、襲人面前講:只有林妹妹懂我。他們都勸他去考試什麼的,他一聽就說:「姑娘請別的姐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跟湘雲說:你不知道,寶姑娘說幾句還被他講一頓。襲人不懂他跟林姑娘之間的那種感情。林姑娘耍小性子戳他幾句,他反而湊過去獻殷勤,他說:林妹妹要是不懂我,我早就不理她了,她懂我。他們兩個交心的那一段,寫得很動人。

這裡寶玉聽黛玉講怎麼彈琴,興奮得不得了,說:「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裡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她講要怎麼整衣冠、擇場所,彈琴是一種心境、儀式,她也想把自己的心聲彈出來給他聽。講著這個琴的時候,一個小丫頭捧著一小盆蘭花來了,說:「太太那邊有人送了四盆蘭花來,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時,卻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獃獃的呆看。那寶玉此時卻一心只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猗蘭操》了。」黛玉聽了,心裡反不舒服。

黛玉非常敏感,蘭花來了,當然她自己是幽蘭一朵,雙頭蘭,一對蘭花,就好像另外那一朵是寶玉。《猗蘭操》是歌頌蘭花的古曲,譜一曲《猗蘭操》是何等美滿。可是她又怎麼想呢?回到房中,看著花,想到「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想到那裡,不禁又滴下淚來。黛玉心中一直有一種恐懼,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吐血了嘛!三秋蒲柳,恐怕撐不住,她曉得「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寶玉是個知音,對她那麼擔待,那麼愛護,可是自己身體不爭氣,沒有父母撐腰,這場婚姻哪裡能夠這麼容易啊!黛玉觸景生情,又傷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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