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重要的事情來了,寶玉要提親了。這也是這部小說的關鍵,到底寶玉最後娶的是誰?對寶玉的婚事,繞來繞去慢慢寫,當然讀者知道最後選的是寶釵,但不直接寫,中間有很多過程。

賈府的人去探了元妃回來,元妃病中還問了寶玉,關心這個弟弟。賈母說,寶玉不錯,現在進步了。回來以後就跟賈政說,我在娘娘面前講了他的好話。賈政總是對寶玉有偏見,就說,他哪裡像老太太講得那麼好。老太太一聽就不高興了,我講的好好的,你又來潑我冷水。賈母就講了,關於寶玉我還有件事跟你商量。原來老太太一直在盤算著的,她心中老早選定了寶釵,故意繞幾個圈來試探賈政。她說,寶玉現在漸漸大了,你應該留神給他聘下終身大事。

從前的貴族家庭,結婚是一個人天大的頭一宗大事,尤其是寶玉的婚姻,這一房擔起宗祧就他一個人了,寶玉的哥哥早逝嘛!所以他的婚姻在榮國府里非常重要。賈母就講了,也別管遠近親戚窮的富的,姑娘的脾氣好、模樣好就行。賈母其實故意去試探賈政,看賈政怎麼說。這個賈政又跟他母親唱反調,他說:「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學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豈不可惜。」意思是還早哩!書還沒念好就提這個。賈母聽了這話當然不開心了,就說:「論起來,現放著你們作父母的,那裡用我去張心。但只我想寶玉這孩子從小兒跟著我,未免多疼他一點兒,耽誤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來的模樣兒也還齊整,心性兒也還實在,未必一定是那種沒出息的,必至糟踏了人家的女孩兒。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著橫豎比環兒略好些,不知你們看著怎麼樣。」老太太乾脆講出來,我就是偏心,我看寶玉很好,你看怎麼樣?賈政看老太太生氣了,趕緊陪笑,說老太太看人看得多,說他好,想來是不錯,我可能望他成人太急了,竟然「莫知其子之美」了。賈母一聽,高興了一點,回頭瞅著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輕的時候,那一種古怪脾氣,比寶玉還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婦,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兒。如今只抱怨寶玉,這會子我看寶玉比他還略體些人情兒呢。」我覺得這個地方完全是賈母的口氣,跟前面完全一貫(sistent)。記得寶玉被打的時候賈母對賈政講了一些話,跟這邊對照起來,口氣、態度,一切都很合。我又要講了,要再找一個不同的作者來續這個,很難啊!這裡的賈母跟前面的賈母,完全沒有變。大家看戲就曉得,一個角色演一演突然換一個人,怎麼看也不習慣,前後要一致很難的。以賈母這幾句話,後面四十回跟前面八十回比較,完全是前面的口氣,若換了人寫,那也真高明。

賈政講了這番話,自己又把寶玉抓來,教他作八股文。賈政望子成龍正是所有天下父母心,以他那個時候的視野,他所熟悉的世界的價值觀,他一定要教兒子走這條考科舉的路,對賈府來講是唯一的一條路。要考科舉,就要會作八股文,賈政就讓寶玉拿文章來看,題目是《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寶玉破題這麼寫:「夫不志於學,人之常也。」不愛念書是人的天性。賈政說不像話,不光是孩子氣,可見你本性也不是個好學的。又看到下面這句:「聖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難乎。」孔子十五歲志於學,難得很啊!賈政說這個更不成話。寶玉跟科考的要求根本兩回事,他是道家老莊、魏晉名士這一派,不受拘束,對於功名不看在眼裡,討厭科舉的那種僵化、儀式化、制式化。寶玉是個自然人、真人,拿這套八股,拿做官的事情去捆他,怎麼捆得住呢?他後來乾脆當和尚去了。

這父子倆之間代表兩種思想。儒家跟佛道、入世與出世,在中國的哲學裡面,在中國人的人生觀里,常常是相生相剋、相輔相成,構成我們處世的複雜性。父子兩個的爭辯,其實也是兩種思想的衝突。還記得初進大觀園的時候嗎?他們到了稻香村,那完全是人工做出來的鄉村,賈政說:這個地方入目動心,且進去歇歇。寶玉就嘟嘟噥噥講了一大篇,說這個地方全是人為的,一點都沒有自然氣息,駁他的父親。氣得賈政說:「叉出去!」把寶玉趕走了。父子倆的人生觀完全是南轅北轍,也就是入世出世兩股思想在下面衝撞。

剛剛講賈母對寶玉提親的事,心中其實是有定見的。薛姨媽來看賈母,賈母也知道他們家裡被夏金桂搞得雞犬不寧,就問:「好好的香菱那個丫頭怎麼名字又改成秋菱了呢?」薛姨媽不好意思,說就是那個夏金桂故意跟寶釵搗蛋嘛!就把寶釵也很受罪的事講出來了。賈母說:「我看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前日那小丫頭子回來說,我們這邊還都讚歎了他一會子。都像寶丫頭那樣心胸兒脾氣兒,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說句冒失話,那給人家作了媳婦兒,怎麼叫公婆不疼,家裡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這不是講明了嘛!她要的媳婦的條件,性格脾氣要溫厚平和,心胸要寬大,明白地誇讚寶釵,賈母心中已經選上寶釵了。這時候外面也有好多人來提親,哪個不想把女兒嫁給賈府呢?這一家來講,那一家來講,當然都配不上賈家,其實這些都多餘,賈母心中老早確定寶釵是最理想的人選。客觀上來講也是啊!第一,親上加親,薛姨媽是王夫人的妹妹。第二,寶釵為人處事多麼懂事。給她做十五歲生日,她曉得賈母喜歡看什麼戲,就點那齣戲;賈母年紀大了喜歡吃甜爛的東西,她就說要吃那個東西。黛玉可不管,自己愛什麼點什麼。在中國那時候的社會秩序(social order)裡面,寶釵不光是能夠融入、適應,她還有自己靈活的一面,作為一個儒家標準下有婦德的女性,她很通情達理。對這個「情」字,儒家是中庸之道,不鼓勵極端的情感發泄,這一點寶釵拿捏得很好,雖然她有靈性,會吟詩作賦,但在整個大範圍內,她的情感不會犯任何錯,所以她身上帶了冷香丸,情感湧上來的時候冷一冷,吃一顆冷香丸冷靜下來(cool down)。她身上戴著黃金鎖片,和尚給她的。黃金鎖,一個枷鎖,她也能扛,因為她體態豐腴。我想如果那把鎖放在林姑娘身上,一下就把她壓垮了。後來,她果然把賈府撐起來。

寶玉出家之前,留給她一個兒子,名字應該叫賈桂,與李紈的兒子賈蘭,一起繼承這個賈家,「蘭桂齊芳」!要撐起賈府這麼大責任的人,她不能有太多感情,最多在寶玉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她拿了葯去探視,掉了一點眼淚;甚至寶玉出家了,賈府全家哭得死去活來,寶釵也哭,不失其端莊。這時候賈母這麼稱讚寶釵,要她當媳婦,也是合情合理。很重要的就是賈母講出內心話來了。她說林姑娘不是個長壽的樣子,賈府怎麼會娶個短命的媳婦呢?至於她跟寶玉的愛情,兩個人所謂的私情,就不在考慮之列了。在賈母心中,婚姻的建立不在於兒女私情,在於整個的儒家宗法社會裡合不合適,不適合這個秩序的人,不是趕走,就是流放(exile),再不然就是死亡。晴雯、黛玉都是不合乎這個社會秩序,都得不到好的結果。

賈母正誇了寶釵,剛好這時候又有人來講親事,邢夫人、王夫人跟賈母在一起,就說這很難做親的。鳳姐聽了這話,已知八九,便問道:「太太不是說寶兄弟的親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賈母接著因把剛才的話告訴鳳姐。鳳姐笑道:「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鳳姐是最滑頭的人,她開始摸不準賈母要娶的媳婦是林是薛,還故意吃林黛玉的豆腐:「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這時看出賈母心意,順著風嚮往寶釵這邊倒,趁機講出來了。賈母笑問道:「在那裡?」老太太裝糊塗,她根本知道是誰嘛!鳳姐道:「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麼忘了?」不是金玉姻緣嗎?老早有這麼一說了,也就是黛玉心中最耿耿於懷的,現在提出來了。賈母笑了一笑,因說:「昨日你姑媽在這裡,你為什麼不提?」賈母心中根本有數,就借個機會提出來。鳳姐道:「老祖宗和太太們在前頭,那裡有我們小孩子家說話的地方兒。況且姨媽過來瞧老祖宗,怎麼提這些個,這也得太太們過去求親才是。」賈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賈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幾個老太太嘰嘰咕咕在講,這一個決定可憐要了林黛玉的命,幾個人輕輕鬆鬆就講定了。沒有人把黛玉跟寶玉之間的感情放在心上,使得我們對黛玉更加同情。黛玉很孤立,沒人幫她講話,王夫人、邢夫人、鳳姐、賈母……大家共同在黛玉後面用了一個大陰謀(spiracy),把黛玉推向死亡。

書里沒有明寫出來,王夫人、邢夫人跑過去跟薛姨媽下聘了,薛姨媽和寶釵對這事暗暗都是配合的,很多紅學家講寶釵藏奸,她明明知道黛玉跟寶玉之間的感情,她很清楚的,這時候她不出聲,就答應了。不過話說回來,是賈母主動相中的,薛姨媽當然巴不得。薛姨媽開頭還裝腔作勢,說要湊合寶玉跟黛玉,其實她心中最希望自己的女兒當賈家媳婦,當然一口答應了嘛!如果薛姨媽答應了,寶釵也是遵父母之命。要寶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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