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八十三回要留意這裡細節的鋪排。探春跟湘雲來探望黛玉的病,正準備走了,突然間外面有個人嚷起來:「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麼東西,來這園子裡頭混攪!」這是外面一個老婆子罵她小外孫女的話,根本無關黛玉。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這時候看出她內心的反應了。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雖然賈母疼她,但下面有那麼些下人,她很留心的。她到底是寄人籬下,深怕落人褒貶,深怕給人講閑話,吃點燕窩還不敢去麻煩廚房。她在裡面活得其實不輕鬆,戰戰兢兢地住在賈府裡頭,所以一聽這句話就疑心起來。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在別人呢,一句是貼不上的,竟像專罵著自己的。再一想自己的身世,她也是千金小姐,在家裡面也是獨生女兒備受寵愛,雖然他們林家遠不如賈家是封爵,但也是官宦之家,就因為她沒有爹娘,這根本罵不到她身上的話,聽起來好像在罵她一樣這麼刺耳,竟然就暈過去了。都是那個噩夢弄出來的,夢裡她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的處境。沒錯,這個夢可以說是一個準備,接下來有意無意之間,賈母看她生病了,賈母要替寶玉娶親了,賈母看中了寶釵,對黛玉漸漸冷淡……一點一點出現,完全是黛玉老早看到老太太的心了,所以一下子有了敏感的反應出來。

探春當然跑去把那個人罵一頓,回來以後跟黛玉解釋,外面是一個老婆子罵她孫女。黛玉了解了,她拉著探春的手叫了一聲:「妹妹……」然後講不出話來了。她滿腹心事,怎麼好跟她們講?探春是很理性、很懂事的一個女孩子,她心裏面也知道黛玉的心事。她說:「你別心煩。我來看你是姐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服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做詩,豈不好呢。」黛玉哽咽道:「你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那裡趕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黛玉之死也是《紅樓夢》很重要的一條主線,慢慢就發展到最後的結局,黛玉的病起起伏伏,很牽動讀者的心。看了她的處境,我們不由得對她有一種同情。

探病的人都走了。這裡紫鵑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著旁邊,看著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那裡睡得著?覺得園裡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這裡寫黛玉的病和心煩。有意思的是,這時候襲人來看她了,襲人不曉得黛玉昨天做了噩夢,原來寶玉昨天也做了一個夢,讓他心痛得不得了。寶玉和黛玉心靈是通的,神瑛侍者跟絳珠仙草他們精神上互通,所以黛玉心中的痛,寶玉也感覺得到。

接下來這個地方有個小細節,探春跟湘雲當然要向賈母報告黛玉的病況,黛玉還交代,去老太太那邊,不要講那麼重,只說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麼大病,莫教老太太煩心。她們就去跟賈母講了。你看賈母的反應:賈母聽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他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這一句話是負面的。賈母想到黛玉慢慢長大了,當時他們把黛玉、寶玉都放在大觀園裡,兩小無猜,因為中國父母總以為青少年還是小孩子,對情慾是不懂的,若有了什麼想法是不應該的。講林丫頭大了是指她有了心事,她太心細,不應該有心事但她有了。既然長大了,最好把她嫁走。接下來一句「眾人也不敢答言」很要緊!賈母講了這個話,還有誰敢替黛玉講話?看《紅樓夢》要留心這種很小很小的細節,有深意在裡頭。賈母便向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寶玉,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裡去。」大夫來了先瞧寶玉,黛玉其實病得更重。看完了寶玉再叫他順便過去看黛玉,孫子跟外孫女兒有分別的,兩個一起生病的時候,先顧孫子,再顧外孫女,這種地方很微妙的這麼一筆,不注意就過去了。

大夫來看了黛玉,給她號了脈。我說曹雪芹無所不能,他什麼都懂,醫理他也懂,講出一大套,黛玉的病,「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脈象非常不好。這個病時常「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幹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裡作怪」。黛玉之所以小心眼、多疑,是因為她身體不好,有肺病。肺病是會傳染的,因此疑心更重,別人講了無關的話,好像講了自己一樣。我自己小時候生過肺病,我知道,所以很同情林黛玉。因為生病,她肝陰虧損,整個人元氣慢慢衰下去了,走向死亡。黛玉也知道自己命不長,所以她總有一種非常深的哀怨。這一回也看出,賈母對她的疼憐慢慢淡了。

黛玉生病了總得用點錢延醫買葯什麼的,鳳姐管家,她說,這個我不好特別給她破例,就從我的月例撥給她幾兩銀子好了,也不要去講,免得黛玉多心。鳳姐拿自己的錢給她用,你看這賈府的家庫其實已經空了。鳳姐當家很為難的,她就講,外面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有多少錢啊!那個周瑞家的是她的陪房,跟鳳姐很近的,她說,奶奶還沒聽見呢,外頭的人也有講「賈府里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傢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又到處造謠說,姑娘做了皇妃,弄了幾車的金子銀子給娘家,廟裡邊還願,一花就是幾萬兩銀子,這還是九牛一毛,他們門口的獅子,搞不好還是玉的哩,園子裡面還有金麒麟。周瑞家的越講越興頭了,她說外面還有個歌:「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下面講滑嘴了,算來什麼?「算來總是一場空」。這個讓鳳姐聽到了不好,趕緊打馬虎眼過去。

我們講賈府的衰敗,有很多原因,經濟也是其一。賈家外面撐個空殼子能撐那麼久,靠的是元妃,這一回「省宮闈賈元妃染恙」,元妃病了,對他們來說是天搖地動的事情,後來沒有多久元妃病逝。沒有皇妃的面子擋在那兒,賈家要抄家就抄了,朝廷一變動,直接就影響了賈府的命運。

元妃生病了,賈家的人要去探病,那種陣仗之大、規矩之多,跟元妃省親一樣,而且只有女眷才能進去,即使她的父親伯叔,都只能在外面等,不能到元妃的宮裡見她。見得著的只有賈母,還有王夫人、邢夫人,再帶上鳳姐,這四個人去探病,賈政他們都來了,在外面等著。元妃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一入侯門深似海,一入皇家更是深宮了。記得嗎?元妃省親的時候也是大陣仗,賈政見了她還要下跪磕頭的。賈母見了她,禮儀也不能少,最後到了裡面只有自己家人的時候,元妃完全恢複了她賈家大女兒的身份,執著賈母的手,和她們哭成一團。元春說:「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講得很心酸。所以那幾句話是伏筆,這時候生病了,還不如普通的小家子,親人得以常常親近。元妃的寂寞,前面一句,後面一句,心境說盡了,她不必多講宮裡面如何,一句話把背後一切通通講出來,而且非常恰當。所以我講曹雪芹的這部小說,對話特別好、特別厲害,這後面四十回,跟前面八十回是同一個人寫的,如果換一個人寫,老早忘掉了元春前面講那麼一句話。他在這裡又這麼兜回來,把元春這個人物重新畫一個輪廓。元春出現得很少,但是她位置很重要。第五回元春的判詩是:「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做了二十年的妃子,辛酸也嘗夠了。五月石榴花開時非常紅非常艷,享盡榮華富貴,「三春爭及初春景」,元春領頭是「初春」,其他「三春」,迎春、探春、惜春都要跟在她後面,可是虎年兔年碰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元春大夢歸的死期了。這個判詩就註定了元春的命運,如果元春活得很長,那這部小說要另外寫了。她是決定性的人物,代表賈家勢力的源頭,虎兔相逢元妃大歸,也是賈家氣數盡的時候了。

不僅賈家的家運走下坡路,所謂的四大家族通通走下坡了。薛家娶錯了媳婦夏金桂,還帶了一個丫頭寶蟾進來,主僕一搭一唱,鬧得薛家雞飛狗跳。你想薛姨媽、薛寶釵是有規矩的老太太、大家閨秀,家裡哪禁得起這種折騰。這天鬧得不像話了,薛姨媽說,我去講兩句,寶釵說,算了,讓她去吧!薛姨媽不肯。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聽見裡頭正還嚷哭不止。薛姨媽道:「你們是怎麼著,又這樣家翻宅亂起來,這還像個人家兒嗎!矮牆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么。」他們住在賈府裡頭,不怕親戚笑話嗎?這個夏金桂她在裡面接聲,也不出來迎接婆婆,隔了屋子就在裡面喊起來:「我倒怕人笑話呢!只是這裡掃帚顛倒豎,也沒有主子,也沒有奴才,也沒有妻,沒有妾,是個混帳世界了。我們夏家門子里沒見過這樣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樣委屈了!」哎喲!這個話潑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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