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曹雪芹寫王熙鳳,無論怎麼潑辣,出來還是個美人,那種style有她的派頭。這個夏金桂,到底是賣桂花家出身的,你看看她的樣子: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兩聲。寫得好!就這麼幾個小動作,把她整個的格調就寫出來了。又扭脖子,又撇嘴,在鼻子里出氣,這麼一個人,長得再漂亮,這麼兩下也不好看了嘛!她拍著掌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裡?」香菱真是不識相,她講啊:「不獨菱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沒錯,夏天的時候你到了池塘邊,那個荷花菱花很清香,好像有一種清涼的感覺。香菱不是亂講,她咕嚕咕嚕講了半天,講了自己的經驗。金桂故意引她,按你這麼講蓮花那麼好——「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介面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好,講到桂花,犯忌了。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者,忙指著香菱的臉兒說道:「要死,要死!你怎麼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這個小節大家注意啊。

曹雪芹寫夏金桂,他又創造出這麼個人物來。本來十二金釵寫完了,紅樓二尤出來,又起了個高峰,所有的女性角色,從老太太到小姑娘都寫完了,還要寫出新的、不同的,很難,結果跑出個夏金桂來。夏金桂也很潑辣,又跟王熙鳳不一樣,潑辣裡面帶了一點淫賤。王熙鳳也風騷的,跟小叔子賈蓉好像也有點曖昧,但不讓人覺得噁心,這個夏金桂去勾引薛蝌就讓人目瞪口呆了。她一個還不夠,加上個丫頭寶蟾,這是一對寶貝。前面的紅樓二尤,尤三姐、尤二姐兩個很對稱的,寫到這裡,又是一對,夏金桂、寶蟾一對主僕,一樣的潑辣,一樣的淫賤,兩個人狼狽為奸要整死香菱。寶蟾指著香菱的臉叫罵,這個丫頭有她的戲。曹雪芹寫各式各樣的丫頭寫得多了,寶蟾這樣的還沒見過。《紅樓夢》的丫鬟們不管怎麼樣,個性也許像晴雯那樣有些驕縱也很任性,但你不覺得她壞;襲人心機很深,寫得也是合情合理,你也不會覺得討厭她;小紅很刁鑽,她有她的一套,你覺得蠻欣賞的。唯獨寶蟾這個丫頭,跟夏金桂一樣看了令人生厭。曹雪芹的筆能掌握每個人的情緒,對大部分的角色他都蠻寬容的,這兩個是例外。在某方面,這對主僕也是曹雪芹創造出來鬧薛蟠的,把薛蟠家裡搞得雞犬不寧。

薛蟠這個人,一方面非常驕奢,父親死得早,薛姨媽寵他,弄成典型的惡劣紈絝子弟,在某方面他也是比較天真,不過天真地壞,所以是呆霸王。他最大的毛病是好色,在書裡面曹雪芹也寫了很多情跟欲,對於有真情的欲,曹雪芹是有同情之心的,譬如司棋跟她的表弟潘又安,在大觀園裡幽會,留下一個綉春囊,他認為這是值得大家同情的。但像賈璉、薛蟠這些好色之徒,曹雪芹的筆貶抑嘲笑的成分就比較多了,看看這一段寫薛蟠跟寶蟾之間怎麼勾來搭去的。

剛剛娶了夏金桂的時候,薛蟠也像一團火似的,沒有多久,連丫頭也一起看上了。寶蟾這個女孩子帶點淫蕩,很合薛蟠的口味。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他的手,挑逗她。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啷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其實是打情罵俏。金桂冷笑道:「兩個人的腔調兒都夠使了。別打諒誰是傻子!」金桂看在眼裡,當然一肚子的妒火中燒,寶蟾是她的丫頭,薛蟠把她的丫頭也勾上了,那她怎麼不把威風拿出來呢?夏金桂有她的心計。大家還記得王鳳姐怎麼整死尤二姐的嗎?施小巧借刀殺人。賈璉娶了尤二姐之後,沒多久賈赦又送他一個丫鬟叫秋桐,秋桐倒是跟寶蟾有點像,王鳳姐心中當然很不高興,一個還沒解決又來一個,乾脆借這個秋桐來殺尤二姐。所以夏金桂就想借了寶蟾來整香菱,除掉香菱,也是借刀殺人之計。

這兩個故事有點相似之處,但是又很不一樣。你看,這個夏金桂就講了:「要作什麼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聽了,仗著酒蓋臉,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人腦子也弄來給你。」寫薛蟠那個下流急色鬼的樣子,把那個喜劇人物(ic character)寫到底了。從前面開始,薛蟠口裡面講出「繡房躥出個大馬猴」,他家那個男人是個大烏龜,曹雪芹就把他當作一個喜劇人物,這個時候他又跑出來了。記得他還去打柳湘蓮的主意嗎?喝醉以後騎個馬去找,那個頭一搖二晃像撥浪鼓一樣,後來被柳湘蓮痛打一頓。《紅樓夢》是個大悲劇,但曹雪芹寫喜劇也寫得很好,劉姥姥、薛蟠,還有被一群小戲子轟到她身上扯亂頭髮的趙姨娘,基本上都是喜劇人物。有這些喜劇場景(ic se)穿插,整個小說才有悲有喜,引人入勝。你想像那薛蟠跪在被子上面,涎著那張臉,「我人腦子都給你弄來」的場景,寫得活!如果他不是跪在被子上面,那又差一點了。所以小說寫得好就是這種地方,把他製造成這個樣子,兩下就行了。形容夏金桂,嘴巴一撇,頸子一歪,人就出來了。薛蟠跪著這麼講,那個樣子也就出來了。

夏金桂心機很毒的,她故意放一馬,讓寶蟾跟薛蟠幽會。又故意叫香菱,香菱這時候名字也改了,不准她「香」了,叫秋菱,她就是要和寶釵作對把她名字改掉的。她叫丫頭傳話:「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記在屋裡了。你去取來送上去豈不好?」明明曉得薛蟠跟寶蟾在裡頭,故意叫香菱去撞破他們。香菱傻傻地跑去了,進去一看,哎喲,他們兩個人在裡面有私,羞得滿臉通紅跑出來。薛蟠剛剛入港,怎麼給她闖破了,勃然大怒,罵香菱:「死娼婦,你這會子作什麼來撞屍遊魂!」你看把香菱罵得這個樣子。寶蟾被抓住了,等於被捉姦嘛,她也強要面子,說是薛蟠逼奸,不肯認賬。到了晚上洗澡的時候,香菱伺候他啰,水稍微燙了一點,薛蟠就借故找碴兒,說香菱害他,衣服也不穿,赤精大條地追著香菱打出去。薛蟠這個人真的差勁,香菱可憐,她的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小姐,命運撥弄落得這個地步。大婦夏金桂整她,自己的丈夫又這樣子虐待她,還不只這樣,夏金桂講薛蟠把她的丫頭占走了,沒人服侍她,叫香菱來。香菱不肯去卻也沒辦法,只好去服侍。夏金桂夜裡一下子叫她倒茶,一下子叫她這樣那樣,整晚上要她睡不好。夏金桂這樣搞了幾天,又說從香菱的房間搜出一個紙人來,把她的八字寫在上面,中國人相信這是咒人的,就鬧起來了。是誰在她房間住呢?香菱!這個薛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一個很長很粗的門閂,朝香菱追著打。薛姨媽看不過眼了,就說這丫頭服侍你那麼多年,你怎麼不分青紅皂白動起粗來了。你看這個夏金桂怎麼反應: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著,怕薛蟠耳軟心活,便益發嚎啕大哭起來,挾制薛蟠,整他的媽。一面又哭喊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佔了去,不容他進我的房,唯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到頭裡。你這會子又賭氣打他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緻的娶來就是了,何苦作出這些把戲來!」薛蟠就急了,這個呆霸王對這種老婆也沒辦法。薛姨媽聽了金桂這話,一句一句都在挾制她的兒子,可惡得很,只好罵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騷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嘴霸佔了丫頭,什麼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青紅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他,你就心凈了。」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這是在講金桂了,我替你拔掉肉中刺、眼中釘,這樣好了吧!

薛蟠看見媽媽動了氣,不敢講話了。金桂聽了這個話,新娶的媳婦竟然說:「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麼『拔出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唷,凶得很!那時候的媳婦哪裡敢對著婆婆大呼小叫、咕嚕咕嚕地罵?薛姨媽氣得要命,說道:「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這裡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這個夏金桂乾脆撒潑大鬧,說是你們娶我來的,又不是我求你的。你看娶了個敗家精,搞得雞犬不寧。這下子薛姨媽氣昏了,真的要把香菱賣掉。這時候寶釵出來勸:「咱們家從來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的糊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寶釵是個最明理的人,在很多恰當的時候出面。不光是這一次,不光是對她媽媽,有時候是對王夫人,常常在最需要理性的時候,她就出現了。於是香菱就躲到寶釵那邊受到她的庇護。當然挨了這麼些虐待,受了驚恐,香菱就生病了。

第八十回還是曹雪芹自己寫的原稿,就是暗示香菱慢慢病死了,是夏金桂整的。可是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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