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這一回講晴雯之死,裡面最精彩、最重要的一段,庚辰本跟程乙本有很大的不同,必須做一個比較,因為那一段是《紅樓夢》寫得最精彩的片段之一,庚辰本有些句子插進去,我覺得非常不妥,要指出來給大家看看。

七十四回抄大觀園的後果是什麼?入畫被趕走了,不過是抓出了寄放的贈物就被趕走了,四姑娘不要她,冷心冷麵的小尼姑惜春,斬斷一切人際關係。現在其他的丫頭也輪到了,第一個當然是司棋,是迎春的丫鬟,事情多少也因她而起。迎春很懦弱的,司棋被趕走的時候,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後只好打點包了一包東西送給她,當然司棋很不舍。周瑞家的把司棋拽走,這個很滑頭、很受王夫人信任的陪嫁媳婦,跟那些大娘們一樣,對丫鬟們很不滿。因為丫鬟從前仗著小姐的勢力,對大娘們不禮貌、不買賬,她們記恨於心,現在聽說要把丫鬟趕走無不稱快。司棋懇求去辭行,周瑞家的說:「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胞里爬出來的,辭他們作什麼,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這時候剛好寶玉進來,一看把司棋這麼拽走,就問這怎麼回事啊?周瑞家的曉得寶玉來了又要護這些丫頭們,寶玉說:「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想留司棋一下,周瑞家的說:「太太不許少捱一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心想可能還有一絲希望,說快點去跟太太求情。寶玉很傷心,他不曉得為什麼晴雯也病成這樣,司棋又要去了,怎麼辦呢?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好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麼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你看,完全變了一副臉色。再不聽我的話,我可以打你!那些丫鬟的處境,有小姐護著的時候很驕寵,一旦失去庇護,入畫、司棋、晴雯通通打回原形,就是一個奴僕,沒有做人的權利。寶玉也沒辦法了,下面這段有意思呢: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他說這些人啊,可厭可惡。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寶玉希望能保護那些女孩子,希望她們永遠不要長大,永遠不要受到外界的污染,一嫁了人都變了男人樣,變得這麼混賬起來。

這還沒完,寶玉回到怡紅院,王夫人坐在那個地方,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天沒吃東西了,由那些大娘們從炕上面拉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拿個架子,蓬頭垢面的一放,抬出去了。你看看晴雯的下場,而且王夫人還要講一句:「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東西也不準拿,好的留下來,那些不要的丟出去。王夫人很痛恨這種她認定的狐狸精,怕把寶玉勾壞了。而且,王夫人恐怕也聽了不少的讒言,又命把這裡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還問啦:「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老嬤嬤就講了,這個四兒。還記得四兒嗎?長得還不錯的小丫頭,本來她這種小丫頭是近不了寶玉的,後來寶玉蠻喜歡她的,把她升級,服侍寶玉倒茶倒水。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裡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小孩子開玩笑的話。這可是你說的?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種事王夫人也知道,大概王夫人在怡紅院有卧底的,否則怎麼也知道這個事?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嫁給一個小傭人算啦,趕走!

又問,那芳官呢?指名芳官,芳官只得過來了。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先說唱戲的就是狐狸精。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就說我們不敢,我們哪裡敢調唆什麼。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芳官跟她乾娘吵架,寶玉護著她,這些王夫人也知道。就說:「喚他乾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走走走!領走,嫁掉。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不光是芳官,所有這些小伶人通通趕走,以王夫人來看,這些都是小狐狸精,突然間發覺,怎麼大觀園一群狐狸精在裡頭,通通趕盡殺絕。那些乾娘當然都高興了,都領走了。

王夫人搜了一場,把寶玉訓了一頓,叫他回去好好念書,王夫人從來沒有對寶玉這麼嚴厲過,可見得儒家的道德系統,對於情,對於牽扯到情慾的性,那是大禁忌。從前科學不發達,不曉得原來情慾在青春懵懂期就開始了,那時認為沒有嫁娶之前,通通沒有性觀念的,也不準有。所以《牡丹亭》講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做春夢在當時是不得了的,那時有純凈的處女觀念,西方的基督教也是如此。所以突然間發現一個綉春囊,可以說撼動了整個大觀園的社會道德秩序。

寶玉這時候當然等於雷轟一樣,六神無主,他想究竟誰去告密呢?尤其是去了晴雯這個最要緊的,他傷心地大哭起來。這一段我們用程乙本:襲人知他心裡別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勸他說:「哭也不中用,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凈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這是安慰他的話。寶玉說我不知道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襲人有意思的,很微妙地講:「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狂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心裡是不能安靜的;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她一點都不粗笨,襲人的心思比誰都密,心機比誰都深,她粗粗笨笨也是裝出來的,因為王夫人跟賈母喜歡這樣子的丫鬟。寶玉道:「美人似的,心裡就不安靜么?的確古來的紅顏犯忌,長得太好的女孩子總是招天忌、招人忌。古來美人安靜的多著呢!——這也罷了,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什麼忌諱的?一時高興,你就不管有人沒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知道了,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寶玉問她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寶玉起疑心了。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的人。寶玉很少講這種酸話的,這一次講這個話諷刺襲人,你是個賢慧出了名的。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麼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做細活的,眾人見我待他好,未免奪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們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生的比人強些,也沒什麼妨礙著誰的去處;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竟也沒見他得罪了那一個!——可是你說的,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說畢,復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直是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了。」襲人也有點不舒服了。寶玉講了,晴雯自幼嬌慣了的,哪裡受過委屈,這下子一身病,一肚子的氣,又沒有親爹親娘,還有整天吃醉酒的一個姑舅哥哥,她在那裡哪能過得去,我看危險得很,見不著她了。

襲人就講:「可是你『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說一句妨礙的話,你就說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就該的了?」你反而咒她死了。寶玉就說,我不是妄口咒人,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什麼兆頭?記得嗎,怡紅院裡面很多海棠花,怡紅快綠,怡紅指的就是海棠。寶玉說好好的海棠無故死了半邊,他相信花木有人的氣數:「我就知道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人聽了越來越不高興了,就說:「我要不說,又掌不住:你也太婆婆媽媽的了。」你看寶玉就講出一大番道理來。寶玉說:「你們那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像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岳武穆墳前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他就枯乾了;世治,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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