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三回 痴丫頭誤拾綉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從七十三到七十四回,慢慢到了賈府從盛入衰的關鍵時刻,高潮迭起。這一回很要緊,大觀園發生了綉春囊事件,這件事發生以前,大觀園聽去都是一片笑聲,從劉姥姥來的時候的滿園笑聲,到寶玉做生日時的滿園子笑聲,但從這一回開始,聽到的聲音慢慢變了,從笑聲變成了哭聲,很值得我們好好地琢磨。

這回一開始講寶玉在園子裡面晃蕩,晃了這麼久,因為賈政沒有去查他的功課。趙姨娘在賈政面前咕咕咕咕講了一些話,有個小丫頭就跑去告狀啦,告訴寶玉說你要小心,趙姨娘又在老爺面前講話了。寶玉一聽這緊箍咒又箍起來了,他怕賈政考他,就臨時抱佛腳,算了算肚子裡面背誦了什麼,只有《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下半部還背不出來。寶玉對四書五經興趣不大,他喜歡作詩作詞,詩、詞、賦作得不錯,那些穠詞艷句他也喜歡,賈政就講寶玉像個溫飛卿,專門作艷詞。《孟子》上本他是夾生的,下本根本就忘掉了,《孟子》那套寶玉不喜歡,他吃不消,所以連背都不要背。我想以寶玉的聰明,真要背《孟子》兩下就背出來了,主要是治國平天下那套寶玉沒有興趣。那些古文什麼的都生得很,那怎麼辦呢?半夜爬起來念書。這麼一鬧,整個怡紅院大小丫頭只好跟著他一起開夜車,寶玉在念《大學》《中庸》《孟子》的時候,她們就在旁邊打瞌睡,被晴雯罵了一頓,說一晚都熬不住。正好外面「咕咚」響了一下,只聽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怡紅院裡面怎麼會跑出個「金星」、「玻璃」來了,所以庚辰本有時候突然出現的名字是根本不認得的,寶玉並沒有金星、玻璃這兩個丫頭,應該是春燕跟秋紋。程乙本寫春燕跟秋紋就對了。外面有人跳下來?晴雯腦筋動得最快,就叫寶玉裝病,裝病就可以不用見老爺了。又去傳上夜的人來,到處去搜尋,查夜的人說根本沒有事啊,可是寶玉受了驚嚇,全身發熱顏色也變了。又拿安神葯什麼的,吵了一頓,晴雯還罵那些查夜的人「別放謅屁」 !我還沒看過這麼用的,我想是多了一個「謅」字。總之大張旗鼓這麼一搞,寶玉裝病了。

有外面的人跑進來,賈母說你們這些查夜的人太懈怠,要徹底查一查。賈府那麼大的地方都有守夜的,二十四小時幾班人輪流。守夜一晚上要幹什麼呢?悄悄地就賭起來了。中國人本來就愛賭,夜長了嘛,下面這些傭人一方面賭,一方面又設局抽頭,已經有好幾處這麼搞了,上面的主子晃個眼,下面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這一徹查果然查到了好幾處聚賭,你看,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頭家就是抽頭的,那三個大頭家,有林之孝的兩姨親家;有迎春的奶媽,在賈府裡頭也比較仗勢啰;還有一個是廚娘柳家的妹妹。這下子禁賭,把那些人打了板子趕出去。總之大觀園很多亂象慢慢叢生,接著很重要的事情來了。

這天邢夫人因為迎春的奶媽出事情了,要到迎春那邊去說說她。迎春是賈赦的女兒,雖不是她生的,也等於她的女兒,當然與她的顏面有關。到了園子門口遇見一個人,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痴丫頭,又得了個什麼狗不識兒這麼歡喜?拿來我瞧瞧。」「狗不識兒」大概就是寶貝兒的意思,程乙本是「愛巴物兒」,「這傻丫頭,又得個什麼愛巴物兒,這樣喜歡?拿來我瞧瞧。」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只因他生得體肥面闊,一個大臉的胖姑娘,兩隻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傻大姐什麼都不懂得,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還不懂事,亂講話,也不曉得什麼叫規矩。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不知為什麼又跑出個「呆大姐」,傻大姐就傻大姐了,呆大姐就不好聽。下面有一句話庚辰本說: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頭」。這一段程乙本沒有的,賈母不會拿傻丫頭來作玩物,拿她來取笑,我想賈母這個人不是這樣的,她對下人很憐惜。大家還記得嗎?他們到道觀里去做法事的時候,有個小道士在這些女眷進去時來不及跑,給王熙鳳打了一個耳光,嚇得到處躲藏。賈母看到馬上制止說,窮人家的孩子哪裡見過這種陣仗,不要為難他。賈母對窮人家孩子有一種憐憫之心。他(傻大姐)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頑耍。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她在找蛐蛐兒,忽在山石背後得了一個五彩綉香囊,其華麗精緻,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痴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要加個「兒」字,「春意」就不對了。「春意兒」,等於是個繡的春宮畫。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這個傻丫頭連兩口子是怎麼回事她還搞不清的,她沒這個觀念,程乙本是:「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反正赤裸裸的兩個東西,傻丫頭也沒看懂。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她要拿去給賈母看,好玩。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箇說的巧,真箇是狗不識呢。太太請瞧一瞧。」她還高興得很,拿出來給邢夫人看。說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裡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撿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後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獃獃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於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這是很關鍵的一段,一個綉春囊,搖動了整個大觀園的根基,我們好好地來看這件事情。因為傻大姐發現了綉春囊,這個綉春囊造成連鎖反應,勾動了一大串的事情,下一回就搜查,自己抄大觀園,這一抄影響好幾個人,晴雯第一個中箭,第二個是司棋,然後一連串寶玉怡紅院裡面的丫頭,還有那些小伶人芳官等,通通一個個被點名,被趕出大觀園。

因為一個綉春囊勾動這麼多事情,當然曹雪芹寫這個,一定賦予綉春囊很重的意義在裡頭。綉春囊被傻大姐拾到,這個值得玩味,如果是被一個普通的丫頭、一個懂事的丫頭拿到,意義又完全不一樣了。傻大姐天真無邪,根本不懂事的一個人,也不懂得男女之間一切的道德規矩,什麼都不懂,是一個沒有道德束縛的(amoral)、原始的原形人。所以我講曹雪芹常常喜歡用痴啊傻啊這種字,這種字不是貶喔!寶玉常常是痴傻,這種痴傻不是不好,反而變成一種未鑿的天真。我們每個人都是寶玉,本來就像一塊石頭,天真無邪的璞玉,掉到紅塵裡面,各種的污染,各種的規矩,各種的道德灌輸,各種的東西把我們弄得失掉了原來的天真,天真反而被誤認為是痴傻。

這綉春囊是誰的?當然我們已知道司棋跟他的姑表弟潘又安有一段私情,按理講是非常正常的。男女在青春萌動的時候,肉體的交歡很自然的,但是因為發生在賈府,賈府等於是一個中國宗法社會的縮影,在儒家系統下面非常嚴謹的這麼一個社會,秩序和倫理最要緊,不能亂的,至少表面不能亂。儒家要存天理、去人慾,最理想的是人沒有欲,所以儒家對於情慾防範甚嚴。基督教何嘗不是如此,情慾要控制的,不可以逾越,越矩侵犯了上帝,一怒之下整個城會毀滅掉。佛家是更高一層的,情慾是一切生命的根本,也是痛苦和混亂的根本,通通要防範。對於人的原欲弗洛伊德有一本很重要的著作《文明及其不滿》(),人類的文明是壓抑了人的原欲,壓抑了以後升華才能夠產生道德。所以我們對人為的文明都有一種內心壓抑不住的不滿,不管宗教多少束縛,道德重重捆綁,這個最原始的情跟欲很難阻止,也很難分開。你說潘又安跟司棋這兩個人之間是情,他們後來殉情了,其實也是欲,兩個小情侶忍不住了,在花園裡幽會起來。當然這個東西一撞到賈府裡面就不得了,這種所謂的社會秩序(social order)、道德秩序(moral order)是要維持的,否則會搖動他們的根基。必須把不守規矩的除掉,要趕出去。我想曹雪芹寫這些,他內心是很同情這些真情的,他對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對司棋跟潘又安的愛情,對尤三姐的愛情,甚至對齡官、藕官都有一種相當憐惜的悲憫,這是人生而俱來、無法除去的原始力量,衝撞這些立下來的束縛規矩。所以他讓天真未鑿、一塊璞玉一樣、沒有道德觀的這麼一個傻大姐,拿了一個她認為是兩個妖精打架好玩的東西,這在王夫人眼裡不得了了,要清算這些犯規矩的人。理論上晴雯她並沒有犯規,她並沒有去勾引寶玉啊!就是因為她的色相也是一種威脅,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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