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鴛鴦遇到了司棋這件事情當然是大事,這是攸關性命的。鴛鴦是丫鬟領袖,她這個人蠻正直,對同儕也蠻照顧的,有大姐頭之風。她出角門去了,臉上猶紅,心內突突的。她也是個女孩子嘛!沒有結過婚,沒有親近過男人,而且她自己發過誓不要結婚了,碰到這種事情,難免尷尬,但無論如何她要替他們隱瞞。庚辰本有這麼一段:從此凡晚間便不大往園中來。因思園中尚有這樣奇事,何況別處,因此連別處也不大輕走動了。這個有點多餘,難道大觀園裡面到處都幽會嗎?鴛鴦也沒有那麼膽小,晚上就不敢走動了?程乙本裡面沒有這一段的。然後呢,看看對司棋跟潘又安這件事的解釋:原來那司棋因從小兒和他姑表兄弟在一處頑笑起住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娶不嫁。原來是兩小無猜,兩人姑表,從前表親之間常常成婚的,因為最容易接近嘛!堂親不可以結婚,只有表親可以,當時也沒有血緣這種研究。所以小時候好玩,講「非你不娶非你不嫁」,可見他們兩個人感情也是很好的。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兩個人大了以後,當然就眉來眼去,很是動心,只是沒機會。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法彼此里外買囑園內老婆子們留門看道,今日趁亂方初次入港。兩個剛剛入港,又被撞破了。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情了。這兩個人互傳表記,後來被抓住的那個綉春囊,就是潘又安帶來園子裡面給她的。這個潘又安被撞破害怕了,萬一講出來要挨打,可能被賈府送官也不一定,就跑了。司棋當然更是緊張,一夜不曾睡著,又後悔不來。至次日見了鴛鴦,自是臉上一紅一白,百般過不去。心內懷著鬼胎,茶飯無心,起坐恍惚。害怕嘛!怕得自己恍神了,茶飯無思,過了兩天看沒什麼動靜,慢慢地放下心來。這時候有個婆子悄悄告訴她說,「你兄弟竟逃走了」。這個地方庚辰本錯了,怎麼會是兄弟?是表弟。「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沒歸家。如今打發人四處找他呢。」司棋聽了,氣個倒仰。這個女孩子是很剛烈的。因思道:「縱是鬧了出來,也該死在一處。鬧了出來以後最多是死,乾脆死在一處就不怕了。他自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見是個沒情意的。」因為害怕就先跑了,因此又添了一層氣。司棋氣病了,更多是怕病的,因而成了大病。

鴛鴦聽到了消息,下面這個地方我覺得是蠻動人的一段。鴛鴦聽說無故跑掉了一個小廝,又傳來說司棋病重,要她搬出去,心裏面曉得兩個人一定是畏罪之故。「生怕我說出來,方嚇到這樣。」鴛鴦心地善良,她反而覺得過意不去,就來看司棋了,叫別人出去,跟司棋一個人說話。鴛鴦立身發誓,對司棋這麼講:「我若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你只管放心養病,別白糟踏了小命兒。」跟她發誓說,如果我講了,我現死現報!發這種毒誓了你還不相信嗎?所以你不要把自己弄得命送掉。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們從小兒耳鬢廝磨,你不曾拿我當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雖一著走錯,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後我活一日是你給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後,把你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禮拜,保佑你一生福壽雙全。我若死了時,變驢變狗報答你。」我常講《紅樓夢》裡面的人物,一下子動了真情講出肺腑之言的時候,就是曹雪芹寫得最好的時候,等後面你們看寫晴雯臨死觸動真情講的話很動人,這個司棋講出來的話也是,講得很痛切了,這是肺腑之言:我的命是你給的,以後能活我要立一個長生牌位報答你。庚辰本這裡又多了這幾句,它寫:「再俗語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再過三二年,咱們都是要離這裡的。俗語又說,『浮萍尚有相逢日,人豈全無見面時。』倘或日後咱們遇見了,那時我又怎麼報你的德行。」我覺得激動得不得了的時候還引經據典地講,於司棋不合適,她講我若死了變驢變狗報答你,這已經講到頂了,夠了!而且這個「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大家如果還記得的話,前面有人已經講過了。誰講過了呢?小紅講的,小紅那時候很抱怨,她受虐,大丫頭打壓她,她就講了,哼!「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大丫頭別得意,有一天她們會散掉的。已經講過一次就不好再講的,這個時候司棋再講,拾人牙慧,這句話就多了。程乙本沒有這一段的。司棋一面說,一面哭。這一席話反把鴛鴦說的心酸,也哭起來了。因點頭道:「正是這話。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壞你的聲名,我白去獻勤。況且這事我自己也不便開口向人說。你只放心。從此養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許胡行亂作了。」司棋在枕上點首不絕。很好,寫到這裡夠了,鴛鴦該講的也講了,也很委婉地教訓她了。

這一段伏筆先按下這裡了,後來還有很重要的戲要唱,一直把司棋跟潘又安的故事講完。《紅樓夢》寫一個「情」字,裡面寫得最長、最悲劇性的,就是寶黛二人了,可是中間還有好多的故事。尤三姐很剛烈、很決絕地為情而死,司棋後來也是為情而死,還加上一個潘又安。很多小的插曲通通串在「情」字上,很多小塊的拼圖,弄成整幅寫情的圖畫,這也是其中之一。

賈母的生日這樣做下來,累人的!第一個被累倒的是王熙鳳。她先前本來就流產了,流產之後身體不怎麼好,一下子又來繁重的工作,鴛鴦到了平兒那邊去問的時候,哎呀,這個奶奶又生病了。王鳳姐很好強,不願意倒下來讓她們看到,身體不舒服還是勉強撐著,撐就撐出毛病來了。鴛鴦就問平兒是怎麼回事。平兒說:「只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鴛鴦吃驚說:「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這種婦科病常常流血不止,這當然很嚴重,王熙鳳後來死了,這時候已經伏了一筆。前面講賈母生日,那種排場你想一想用了多少錢,兩三千兩銀子的開銷才辦得過來。這裡有蠻重要的一個事件,賈璉借當扯不攏了!外面撐得那麼厲害,賈璉跟王熙鳳兩個人當家也難的,面子要顧,開銷那麼大,來源又有限。記得嗎?過年的時候有個烏庄頭把農村的地租收成送來——賈家就是靠身為皇親國戚封地出租,每年拿租金分收成來補貼他們的花用。那個烏庄頭把農村的收成算一算幾千兩銀子,賈珍抱怨說這哪裡夠啊!烏庄頭就說,你不夠,皇妃娘娘會賞賜你們嘛!賈珍就跟賈蓉說,你聽聽可笑不可笑,他以為那皇家國庫是我們的,每一年娘娘賞個一百兩黃金不得了了。我們聽起來一百兩黃金好多,對賈府來說一百兩黃金連個零頭都不夠,那管什麼用啊!所以他們這個日子很不容易過的。

這時候鴛鴦跑來看鳳姐,賈璉曉得鴛鴦來了,也進來了。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腳踏賤地。」你看他拍馬屁拍成這樣,要打她的主意了,先拍拍馬屁。鴛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看看鴛鴦的身份,不起來。賈璉是個爺,鴛鴦不起來只坐著說話,賈母的丫鬟有身份的,他們這些晚輩,要對她特別禮遇,因為她服侍他們的祖母成天辛苦啊!所以他們要叫鴛鴦姐姐,對她很尊重很禮遇的,不可以把她當丫頭用。賈璉講了一番「貴腳踏賤地」的客氣話,鴛鴦也故意說「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其實王熙鳳裝睡,因為她曉得賈璉要借當,裝著不知道,不出來。鴛鴦本來要走了,賈璉請她再坐一坐,又叫人沏上好茶,向鴛鴦吐苦水了。「這兩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了。一個生日過下來,家裡面的幾千兩銀子都弄光了。所以前面那個排場不是白寫的,那樣的排場就要用那麼多錢,你說賈府可以做得簡樸一點,可能那時候的社會地位也不容許,什麼王什麼太妃都跑來拜壽,這些人往哪裡放,沒辦法,幾千兩銀子就不見了。幾處房租地稅通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青黃不接,他們的房租地稅來不及補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禮,人家送禮過來要回呀!南安府也是王府,送禮的出手也不能難看。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又有幾千兩銀子需要用,怎麼招架得住?一時難去支借。要借貸也難,到哪裡去借呢?賈府要借貸講出去難聽啊。俗語說『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來。」賈璉笑道:「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裡管的起千數兩銀子的,只是他們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若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哎喲,把鴛鴦捧的哦!要動賈母的念頭、賈母的陪嫁了。賈母的東西當然多,這些年多少人送東西來,大概有幾庫,那些東西拿出來噹噹倒是值不少錢的。中國人進當鋪,你看當鋪都是遮起來很神秘的,櫃高高的看不見臉,不讓人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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