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興兒評論了很多賈府里的人,最後講誰呢?當然很要緊的就是賈寶玉。興兒是個俗人,普通的一般人,他怎麼看賈寶玉?興兒說:「姨娘別問他,想知道寶玉、發問的是尤三姐。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癲癲的。瘋瘋癲癲,這本書里成佛成道的和尚道士也都是瘋瘋癲癲的,所以賈寶玉最後出家跟他們走了。興兒講他很不同於賈府其他人。說的話人也不懂,乾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賈寶玉普通人不懂他,只覺得他瘋瘋癲癲、傻乎乎的。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里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卧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從興兒的眼中,也就是一般人的眼中,賈寶玉真的是瘋瘋癲癲的這麼一個人,很少人懂得他的。

尤三姐就講:「主子寬了嘛,你們又這樣;嚴了,又報怨。可知難纏。」尤二姐聽了興兒的話,她說:「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看尤三姐怎麼說:「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過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裡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臟,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三姐本身也是個非凡的人,所以她跟寶玉之間,有一種心靈上的溝通,她了解他。我們說過,不是有幾類人嘛:寶玉、黛玉、尤三姐、晴雯,這些大概屬於一掛子的;還有一個小戲子藕官,燒紙錢紀念她的朋友葯官的那個,她知道寶玉幫她的忙,那個也懂寶玉。尤三姐也懂他。所以這部小說裡頭,有很多心靈之交。尤三姐也是在寶玉身上看到了他對女孩子溫柔體貼那一面,其實也是三姐想要的,拿他來跟賈珍、賈璉比的話,他對女孩子這麼尊重、體貼,賈珍、賈璉那種大男人主義,把她當作粉頭來玩。你看啊,寶玉深怕她們兩個人受了委屈,連熏個氣味、用個杯子都要保護她們。他的靈魂,就是一個護花使者,所以三姐看到寶玉,她心中大概感動的,這是她一生想要的,可是她選錯了人,選了一個冷郎君柳湘蓮,後來自己以悲劇收場。

《紅樓夢》要表現各種層次的情,最高的可能就像寶玉這種對女性憐香惜玉,不光是肉體上的歡樂,而是在精神上對她們的愛惜、呵護。懂得這一點,才了解《紅樓夢》寫的賈寶玉這個人,為什麼喜歡跟這些丫頭混在一起,對她們每一個都那麼憐惜。我想《紅樓夢》是中國小說寫女性、寫情,寫得最好的一本,我們看《水滸傳》是男性的世界,那裡面的女人,要麼就是淫婦,要麼就是女丈夫;《金瓶梅》一大堆蕩婦、淫婦、毒婦,小說裡頭真正對女性比較尊重體恤的,我想是《紅樓夢》。

尤二姐聽了三姐兒說話,以為她愛上寶玉了。後來賈璉來了,問尤二姐說商量好了沒有,她到底要嫁誰啊?二姐兒說,她心裡有人,但她講這人此刻不在這裡,不知多早晚才來呢。你看三姐兒那種個性,說:「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這就是尤三姐,非常剛烈決絕的個性。賈璉又問,到底是誰這樣動她的心?二姐兒說,五年前在一個老娘家裡做生日,拜壽的時候演戲,也有好人家的子弟來票戲的,其中有一個唱小生的,叫柳湘蓮。大家記得柳湘蓮嗎?在賴嬤嬤家裡,賴尚榮做官的時候宴客,他也去票戲,薛蟠誤會以為他是風月子弟,貿然勾搭,結果被柳湘蓮打了一頓。柳湘蓮這個人,大概長得很好,風度瀟洒,所以尤三姐看上他了。但三姐兒看上的他是在台上演戲的那個小生,她誤會他是多情的人,那是他在演戲。事實上柳湘蓮是個冷郎君,冷心冷麵的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動情的。賈璉說:「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麼樣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麵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義。」又說,薛蟠惹了他痛揍一頓,說走就走掉了,他只跟寶玉兩個人合得來。我講過,寶玉跟柳湘蓮之間,也有一種特殊的關係,寶玉他不是講嗎?男人是泥巴做的,我看了聞了都有濁氣,但是有兩個男性,一個是蔣玉菡,一個是柳湘蓮,不在此列。柳湘蓮最後的結局是出家了,對於寶玉是個很重要的啟示,為什麼出家?為了斬斷他跟尤三姐的一段情絲,所以「情」這個字很複雜的,有時候是一刀的兩面。情是推動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最容易攪亂我們平常的社會秩序。另方面它也是解脫的力量,佛道出世脫離的力量。這時柳湘蓮行蹤飄忽,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回來,賈璉說,萬一他不回來了,不就誤了三姐兒一生?講的時候三姐兒就走過來了,她說:「姐夫,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麼是什麼。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只服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說著,回房去了,真箇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尤三姐的個性從頭到尾,非常鮮明。

小說常常用的手法就是巧合,有時候不是很高明,但偶爾也得用。柳湘蓮不見了,怎麼讓他出現呢?又製造了一個事件。薛蟠不是去做生意了嗎?路途中遇到強盜來搶劫,什麼人來救他呢?偏偏是柳湘蓮,因為他會武功。薛蟠當然很感恩啰,這個呆霸王,也有他血性的一面。被救了以後,他很感恩,與柳湘蓮結拜為兄弟,跟他一起回來,在半路上就碰到賈璉了。薛蟠說,回來要給他兄弟弄棟房子,還要給他尋一門好親過日子。賈璉說正好他要做媒呢!就講自己娶了尤二姐,希望把尤三姐介紹給他。柳湘蓮說,我這一生,一定要娶個絕色美女。賈璉說,你不會失望的,這真的是個絕色,就問他要個信物以為聘。柳湘蓮拿出隨身的家傳寶劍,這很諷刺的,是雌雄兩劍成一對的鴛鴦劍,沒想到最後成不了鴛鴦,反而成為斬斷鴛鴦的利劍。他交給了賈璉說算是聘禮,因為在路上,別的什麼都沒帶。賈璉拿回鴛鴦劍交給三姐。三姐看時,上面龍吞夔護。夔也是一條龍。珠寶晶熒,將靶一掣,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著一「鴛」字,一把上面鏨著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這個劍很鋒利的。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庚辰本「自笑終身有靠」,這「笑」字不對的,用得不好,我想應該是自「喜」,心中很高興,程乙本:「自喜終身有靠。」就把它掛在房裡,常常望著,心想終身有了寄託。

賈璉回去就把這事情告訴了賈珍,賈珍對尤三姐也不是那麼真的,尤三姐又難搞,就算了,好吧!也就同意了。為什麼呢?庚辰本「賈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新友兩個字不對,不是新朋友。程乙本是「又搭上了新相知」,又有了新情人了,賈珍向來很風流的。對三姐兒放手算了,他有了新人了。

下聘之後,柳湘蓮回來了,見到寶玉,寶玉當然就恭喜他,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柳湘蓮就有點狐疑起來,他說:「既是這樣,他那裡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這麼漂亮的一個人,怎麼只等著我來呢?他又說,而且我跟賈璉他們關係不是很厚的,關切應不至此,路上工夫匆匆忙忙地就這麼定下,難道女家反趕著倒追男家嗎?他說:我有點後悔了,不該把劍那麼容易地隨便給了出去,我應該回來問問你。寶玉說:「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柳湘蓮又講了,庚辰本這個地方「你既不知他娶」,不曉得什麼意思,「他娶」兩個字不對的。程乙本是「你既不知他來歷」,你不認識她,又怎麼知道她是個絕色呢?寶玉說:「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寶玉有點開玩笑的,說是一對尤物又姓尤。程乙本: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他說出很有名的一句話,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沒有乾淨的。柳湘蓮也聽到賈珍他們的亂倫之事,他知道的,不過庚辰本下面又多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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