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曹雪芹寫賈府下層的婆婆媽媽寫得非常活,廚房裡這柳家的是其中之一。她到大觀園裡面當差,她女兒柳五兒是偷偷溜進去了。因為柳五兒還沒有講定到怡紅院當丫頭,不能隨便進去的。柳家的進來了,守門的小廝就說:「你進去摘幾個杏子來給我吃吧!」柳家的就抱怨,現在呢,休想了!那些老婆子只要你走過她那個樹下面,一個兩個像烏眼雞一樣看著,哪個還能動她的果子。上一回不是鶯兒只摘了她們幾段柳枝,來編編籃子什麼的,就吵得一塌糊塗。柳家講的,果子是沒辦法拿了。這一段,要看他們講話的那個口氣,《紅樓夢》寫得最了不得的就是對話,非常生動,像柳家媳婦這樣的人,講幾句話,馬上就活靈活現了。

《紅樓夢》的口語很厲害,敘述基本上是白話跟文言夾在一起,對話我想就是當時的白話文,當時流傳的口語。寫小說要靠耳朵,能不能成為一個好的小說家,第一個要件就是耳朵要好,一聽人家那些對話,寫的時候就能把對話的模式、語氣模擬出來,非常難的,語氣要剛剛好,合乎那個身份、個性,那個場景(situation)。當然對話的功用之一是推展劇情,但更重要的,還是顯示那個人物的個性。這個柳家的雖然是個廚娘,聽她講話就知道她是個乖巧、油滑,能夠八面應付的人。她也不容易,在廚房裡面,這個小丫頭來要這個,那個小丫頭來要那個,哪一方都不能得罪。她也要分輕重,寶玉房裡是頭一等要緊的,不光是寶二爺,下面那幾個丫頭,晴雯啊,芳官啊,來要什麼東西,她都不能得罪。其他房她就要看了,看好不好應付,好應付的,她可以苛一苛、弄一弄,比如說迎春,外號叫「二木頭」,她老實、不計較,所以這個柳家的,有點欺負她們。看看這一幕,鬧劇又要上場了。

忽見迎春房裡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了,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命令式的口氣。司棋是迎春的一個大丫頭,在這之前,司棋從沒有出現過,我們看不到司棋是什麼樣子,從這裡開始,司棋上場了。司棋這個人物雖然出現簡短,但對整個劇情的發展至關重要。以後她有一幕很要緊的戲,她的事牽動了整個大觀園,不過這個地方先來個伏筆。司棋叫小丫頭傳話說要雞蛋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那裡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兩千個雞蛋還不夠,還算少的,大觀園的的消費可了不得!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麼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箇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裡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你看,這個小丫頭,也厲害得很。「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從這麼一個小丫頭嘴裡面講出來。柳家的忙丟了手裡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裡混唚!你娘才下蛋呢!」柳家的也不是省油的燈,你看在廚房吵架,也吵出賈府的一些情形來。

賈府的消費,兩千個雞蛋還嫌少,他們日常的生活蠻驚人的。那個柳家的又講出很多事情。「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澆頭。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接急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物件,那裡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柳家的講,現在你們東嫌西嫌,有一年連草根子都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庚辰本用了個「膈」字,就是腸子的意思,醫學上用膈膜,程乙本直接用「腸子」,我們平常不用「膈」這個字的。她說,「吃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柳家的有她的難處,你來要,我來要,這些二層主子,指司棋她們這些大丫頭,大雞大肉的吃了嫌膩,要吃個素的,要吃這個那個,刁得很,這些很難弄的。她講,吃草根子都沒的日子還有呢!你們現在還東嫌西嫌。

蓮花兒聽了紅了臉,就揭柳家的短:「誰天天要你什麼來?你說上這兩車子話!叫你來,不是為便宜卻為什麼。前兒小燕來,小燕就是那個春燕,寶玉房中的小丫頭。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麼忙的還問肉炒雞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麵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這個小丫頭也凶得很,講柳家的大小眼。柳家的又講了一大堆抱怨的話,說是怎麼難、怎麼難。好,講了以後,那個蓮花兒就跑回去了,跟司棋加油加醋講了一大堆,司棋火大了,帶一群小丫頭衝到廚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喂狗,大家賺不成。」把柳家的廚房裡面東西通通扔掉,打砸一頓走了。司棋的個性烈得很,這柳家的確實有一點勢利,看準了迎春這一房好欺負,所以敷衍敷衍她,對寶玉那邊拚命拍馬屁,這下子司棋給個厲害顏色看看。司棋像襲人、晴雯、平兒一樣,也是大丫頭之一,她們直通上面的,柳家的不敢得罪,廚房被砸爛了,也只好捏著鼻子不出聲了,而且巴巴地補燉了一碗蛋叫人給司棋送去,司棋往地上潑了!你看這個丫頭也難弄的。送去的人回來不敢說,恐又生事。

曹雪芹這裡寫司棋是個伏筆,她後來被趕出大觀園。那種剛烈的個性是要惹禍的,而且她惹了大禍。芳官的場景,那麼刁;司棋的場景,那麼潑,伏筆這些女孩子,下場都不會太好。那時候整個中國的社會,對這種出格的人是不喜歡的。不要說那時候,什麼時候都是一樣,槍打出頭鳥!中國的社會不是很贊成一個人飆得太高,常常有樹大招風這一類的成語,都是要人收斂,凡是飆得高的,張揚跋扈的角色,大部分都要挨整的。中國社會整個的核心還是儒家的教訓,至少表面上要謙卑,在大家庭里也是如此,都有儒家宗法社會的那一套制式規矩,你打破這個規矩,就很難生存,《紅樓夢》里黛玉、晴雯、司棋、芳官,甚至於妙玉都是。能夠生存的,像寶釵、襲人、李紈……她們都能夠生存下來。

柳五兒溜進大觀園,她是想把她舅舅給的茯苓霜送給芳官,她問芳官,你講了沒有?她想進怡紅院,問跟寶玉講了沒有。芳官說這幾天正在鬧事情,避過這個風頭再找機會,叫她不要急。見過面柳五兒就出去了,這一出去,就給查夜的碰到了。查夜的是賈府大管家之一林之孝家的,就問柳五兒:「我聽見你病了,怎麼跑到這裡來?」她說我跟我媽進來的。不對,林之孝家的說,我剛剛看到你媽,她若知道你在園子裡面,怎麼會把大門關了呢?這下子兜不攏了。好!柳家的幾個仇人,什麼蓮花兒、小蟬兒的,這些小丫頭在旁邊鼓噪,這下子逮到了!林之孝家的說,我們家裡面丟了幾樣東西,還沒抓到賊,你這麼慌慌張張的,必有什麼事情。林之孝家的在查王夫人房裡丟掉的玫瑰露。那個蓮花兒就說,看到廚房裡有一瓶,林之孝家的立刻到廚房搜,一搜就搜出露瓶和一包茯苓霜,這下子人贓俱獲,林之孝家的先把柳五兒關起來,然後就去報告平兒,平兒進去回了鳳姐。鳳姐正生病,懶得管這些事情,吩咐:「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這下子柳家的慘了,母女都被趕走,對她們來講,在大觀園裡面當個廚子,是很好的職位,而且是個肥缺,可以私相授受一些東西,這樣子給弄走了,當然是冤枉的。五兒嚇得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又將茯苓霜的來路交代了。平兒說,這個不難,明天問清楚就好了。其實平兒曉得,那玫瑰露是彩雲偷了給賈環的,玉釧兒擠兌她的時候,她不肯承認,平兒也不好硬去扳那個彩雲,因為牽涉到王夫人的面子。所以你們看,大觀園裡面的人際關係,一層一層複雜得很。這一邊柳家的被趕走,林之孝家的也有自己的關係,她急不可待地就馬上放進去一個親戚,大家爭著搶肥缺嘛!這個叫秦顯家的一進去,先送了一簍子炭、粳米之類的給林之孝家的當謝禮。結果呢,柳家的後來平反回到廚房,秦顯家的只好退出。因為好不容易等到這個空子鑽進來,打點林之孝家的及其他的禮已經送了,反而要自己賠補虧空。

這事後來怎麼解決的呢?平兒到怡紅院找襲人,就把來龍去脈弄清楚了。她說我審出來是很容易的,可是中間呢,又怕傷了一個人的顏面,誰呢?探春!賈環是探春的弟弟,而且姨娘也扯在裡頭,怎麼辦?明明知道冤枉了人,不辦清楚呢,覺得我好像沒本事;辦了呢,又怕傷人。寶玉一聽也急了,他說,就攬在我身上吧,兩邊都解決了。寶玉什麼事都往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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