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紅樓夢》的人物是幾層的,而且也不是單面的(one-dimensional),不是一度空間,無論上層人物、下層人物,都有相當的複雜性,這一回又寫賈府裡面的小伶人。之前曹雪芹寫過齡官跟賈薔那一段情,短短的一頁,把伶人的心理寫得很透。這些小伶人當初是為了元妃省親,宴會裡面要唱崑曲,賈薔特別跑到蘇州去把整個小戲班子買來,她們主要的功用,就是要娛樂這位皇妃。後來就在梨香院住下來,過年過節唱戲給賈母他們以及賓客聽。元宵的時候賈母點戲,不是要芳官唱了《尋夢》嗎?

元宵節剛過,突然發生一件事情,皇宮裡面一位太妃,就是先皇的妃子死了,照規矩,凡是有封誥的像榮國公、寧國公這些,一年內家裡不可以唱戲。尤氏就跟賈母、王夫人講,現在不能唱戲了,是不是把她們遣散?王夫人也想,這些女孩子都是窮人家裡面出來的,好人家不會送去當戲子的,那時候戲子的社會地位不高。父母等於把她們賣出去了,如果遣回,可能又被賣掉,好意反而害了她們,不如問問,有哪幾個願意留下的,哪幾個想要回去的。那些小伶人,大部分都願意留下來,大觀園裡面多好玩,而且賈府對她們也蠻優待的。多數不願意走,於是就分配下去,芳官給寶玉當差,唱小生的藕官配給了黛玉,蕊官去寶釵那兒,還有荳官、文官,總之通通分配了。她們的身份,介乎伶人跟丫鬟之間,因為她們不會針黹,也不會做什麼事情,只會唱戲而已,而且都是小女孩,所以也不太苛責她們。

宮裡老太妃死了,這些有封誥的命婦,像賈母、王夫人、邢夫人通通要去守喪,要去好一陣子,每天都要入朝隨祭。庚辰本這個地方寫: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跑出個「許」來,想了半天,大觀園找不出一個姓許的,這應該是個錯字。好,這下賈府的大人們都不在家了,這些小孩子當然玩得更起勁。這天寶玉到園子裡面走走,看到山石後頭有火光,覺得很奇怪,那邊有人在罵:「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一個老太婆在罵一個小女孩,就是唱小生的那個藕官。燒紙錢,是人死了祭拜,大觀園裡面怎麼會容許燒紙錢?這是犯忌的,難怪那個老太婆拉住藕官要她去受罰。藕官很害怕,婆子還一直罵她。寶玉素來最同情年輕的女孩子,最討厭那些老婆子,他有年歲歧視,他說年紀大的人眼珠像魚眼一樣,黯淡無光,人老珠黃,再老一點,簡直不能看了。還有,女孩子嫁了人以後,就惹上了一身濁臭的男人氣,所以,他最喜歡沒有出嫁的小女孩,最同情她們。他一看藕官被婆子罵了,燒紙錢是很大的事,如果被這個老婆子逮住,一定被趕出去的。寶玉就護著她,替她遮掩,他說:「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寶玉倒想得快,馬上替她編造了理由,那些小伶人都精得很,很聰明的,不聰明哪能唱戲呢?這個藕官也靈得很,一聽寶玉站她這邊,馬上硬起來反咬那個老婆子一口,說:「你很看真是紙錢了么?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老婆子一聽,你還撒謊!就往灰里一抓,抓出兩張來。庚辰本:那婆子聽如此,亦發狠起來,便彎腰向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了兩點在手內。講紙不用「點」,紙要麼就兩張,程乙本沒有這句話。說道:「你還嘴硬?有證又有憑,只和你廳上講去。」拽了她就走。寶玉急了,忙把藕官拉住,救她,然後用手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只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這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讚。原不許一個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沖了!你還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見了他們你就照依我這話說。」寶玉教了她一大串說詞,下面幾句,我想這又是多餘了。「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他故意來沖神祇,保佑我早死。」這句話太過了,寶玉不會講這種話,這豈不是害死那個老婆子!他這麼一講還了得!那個老婆子一定被趕走。程乙本沒有這幾句。

老婆子走了,寶玉就問藕官,你為什麼燒紙錢呢?他說,如果是為了父母兄弟,你在外面燒就行了,這裡燒這幾張,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看下面幾句話: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感激於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裡的芳官並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見,又有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只不許再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你只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佯常而去。這段話的涵義是什麼?藕官「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我想,是指寶玉對情的了解與同情。那麼這一段講的是什麼,往後再看就知道了,是講兩個小女孩之間同性的一種感情。藕官知道,寶玉對這種情感也能理解的。不管是怎麼樣的一種愛情,只要是真的,他都能同情,都能理解。最後一句,庚辰本是「說畢,佯常而去」。這個不對。「佯常」,如果是寫「揚長」,那是大搖大擺地走,也不對。程乙本是「說畢,怏怏而去」,這就對了。小地方錯了有時候會誤導,曹雪芹用字很講究的,他不會用一個場景情緒不對的字。

寫完了一段藕官,鏡頭一轉,轉到芳官這邊來了。這個小女孩分到怡紅院,因為她長得不錯,很精靈可愛,寶玉當然喜歡,有了寶玉撐腰,也很逞強起來。芳官當初買進來,也認了賈府的老婆子做乾娘的,這天因為跟了乾娘去洗頭,乾娘又偏偏拿了自己女兒洗過的水叫她洗,芳官就說偏心,一老一小吵架時就爆粗口。他乾娘羞愧變成惱,便罵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甚麼好人,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屄淡話,咬群的騾子似的!」《紅樓夢》裡面的粗口,有時候用得很好,但是這個庚辰本呢,有些地方太多了,左一個,右一個,反而削弱了它的力量;有時候用的粗口,蠻令人吃驚的,怎麼個個用起粗口來,就太過了,有一回里,趙姨娘罵起兒子來也是滿口粗話,那就有點不對了。襲人見吵得不可開交,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不說。」晴雯因說:「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是,會兩齣戲,倒像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少親失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踐他,如何怪得。」因又向襲人道:「他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了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裡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討人罵去了。」說著,便起身至那屋裡取了一瓶花露油並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他乾娘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花掰我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幾把,芳官便哭起來。寶玉便走出,襲人忙勸:「作什麼?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乾娘說道:「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給他洗頭的東西,我們饒給他東西,你不自臊,還有臉打他。他要還在學裡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場我,我就打得!」「排場」兩個字可能是錯的,應該是「排揎」,「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紅樓夢》裡面,這些小女孩的拌嘴,丫頭們拌嘴,老婆子跟她們吵,那些話都是活生生的,也不好寫的。要寫得很有趣,那種婆婆媽媽的口氣要恰如其分,必須像她們講的話。最要緊的是口氣,這是我在寫作的時候,自己感悟出來的。什麼人講什麼話,是最難的,要掐得很准,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你想,要靠口氣辨別這麼多人物,芳官跟齡官,兩個都很刁,都是小刁婦一個,但刁得不一樣,口氣不一樣,每個人講話的口氣正好符合身份、個性、氣質、情境,這就是《紅樓夢》最了不得的地方。你不信等看熟了以後,把《紅樓夢》隨便翻一頁,如果有對話,你把講話那人名字蓋住,看看他講的話,差不多猜得到是誰講的。那麼多人,每個人講話不一樣,寶釵是寶釵,邢岫煙是邢岫煙,甚至於迎春那麼一個老實人,她講話的時候就是那個樣子。惜春,脾氣很怪的一個姑娘,又是另外一個樣。所以,賈政講話、賈赦講話也不同;賈母跟劉姥姥,當然是天地之別,雖然兩個都是老太太。《紅樓夢》寫的每個人物,沒有一句話是錯的,或講得不像的。所以我有時候要改庚辰本,原因就是它寫的不是那個人的口氣。

這一段寫芳官,著墨不多,可是活靈活現。這個女孩子,她的打扮,她的樣子,感覺非常精靈,俐齒伶牙的這麼一個唱戲的女孩子,這個地方也把她立起來了,也看到她很得寶玉的寵愛,這一點不容易。記得嗎?有個小紅本來也是寶玉的丫頭,因為她是第二線要爬到第一線,費盡心機接近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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