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

這一回又著筆在賈寶玉跟林黛玉之間的感情,這兩個有仙緣的小兒女,經過種種試探互相交心了,幾次以後,黛玉心中比較平復了,這麼一來,那個愛情故事不就沒意思了嗎?不吵架就平下來了,到這裡又旋起一個高潮。庚辰本「慧紫鵑情辭試忙玉」,這個「忙」不太通,應該是程乙本的「莽」,「慧紫鵑情辭試莽玉」。忙玉,講他是急急忙忙的,怎麼試他?講他莽玉,就是傻傻的,講幾句就不得了了。怎麼回事呢?這天寶玉去看黛玉,就在外面碰到紫鵑。這個場景安排,是要讓紫鵑上場。到現在為止,紫鵑還沒有表演的機會,襲人、平兒、鴛鴦、晴雯都表演過了,她們的個性也都鮮明了,這次輪到紫鵑了。紫鵑並不是黛玉從家裡帶來的,是賈府派在瀟湘館服侍黛玉的。紫鵑敏感、聰明,對黛玉忠心耿耿,她在旁邊看得清楚,暗暗為黛玉著急。黛玉在賈府,雖得賈母寵愛,但這畢竟不是她的家,賈母寵她,一部分是對已逝的女兒賈敏的移情,況且黛玉的父親又去世了,婚姻大事沒有人替她做主,如果賈母未能替她定下寶玉的事,這段緣不會有結果,失去賈母照顧,她在賈府的處境堪憐。紫鵑想替黛玉試試寶玉的心,看看寶玉對黛玉的感情到底到什麼程度。

寶玉碰到紫鵑,因為紫鵑是黛玉的丫頭,當然寶玉對她特別另眼相看,而且他們從小在一起玩慣了的,有時候會開開玩笑。他看紫鵑穿得很薄,在風口裡坐著,就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看天風饞,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庚辰本「看天風饞」這個詞句,我在別的書上沒見過這麼個用法,它的意思是被風侵襲,這用法有點怪。程乙本里沒有這句,就是:「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不是很順嘛!寶玉還是很天真的,一講了以後,就用手去摸一摸紫鵑。紫鵑就說了:「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下面這句講的重了,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受了這麼一個冷落,寶玉大吃一驚,心中澆了一盆冷水,就坐在那裡發獃了,也不進去了,他以為是真的,黛玉不要跟他親近了,也不讓她下面的人跟他親近了,是不是要跟他疏遠了?這下子非同小可,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

黛玉另外一個小丫頭雪雁看見了,就進來跟紫鵑講,寶玉不光是在發獃,他在那裡掉淚,怎麼回事?紫鵑一聽說他在桃花下面,沁芳亭後面,就跑去了,說道:「我不過說了那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里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說:「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紫鵑便走近挨著他講話,寶玉說:「方才對面說話你尚走開,這會子如何又來挨我坐著?」紫鵑還要騙他:「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姐妹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來——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記得吧?誰給黛玉燕窩吃了?本來開始是寶釵,寶釵跟黛玉兩個人和好了,寶釵把她收攏過來,給她送燕窩,黛玉當然很感激。因為黛玉到底住在賈家,雖然得老太太的寵,她也不想去麻煩下面的人,寶釵就說我來弄給你吃。後來寶玉知道了,跟她說,燕窩有什麼呢!我來吩咐一下,只管問他們要。他告訴鳳姐跟老太太聽,每天給黛玉送一兩燕窩。寶玉說:「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了三二年就好了。」紫鵑調皮,她故意講:「在這裡吃慣了,明年家去,那裡有這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大吃一驚,他說:「誰?往那個家去?」怎麼?黛玉要回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笑道:「你又說白話。」你亂講了,蘇州是原籍,因為沒有了姑父姑母才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得你撒謊。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是大族,你以為你們賈家最大,林家除了她父母外,也有很多人的,回去不一定要靠她父母。她大了,姑娘大了要出嫁的。

紫鵑說話的意思是在試探,除非黛玉嫁給你們賈家,否則不能老在你們賈家住的。她又故意擠兌他兩下說:「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裡呢。」東西都要拿回去了。你看下面的反應: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樣回答,只不作聲。紫鵑就是想擠他說出,他去跟老太太講,娶林姑娘。她要擠著他去講。這個節骨眼兒上,晴雯來找寶玉回去。晴雯見他獃獃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只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眼睛也瞪直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他這般,一時忙亂起來……

這下子緊張了,寶玉整個人傻掉了。他跟黛玉之間的感情非常直接的,聽說黛玉不理他,聽說她要走了,好像一鎚子打下去,人整個昏掉了。襲人害怕了,又不敢馬上告訴賈母,就去請老奶媽李嬤嬤來。李嬤嬤問他幾句,也沒有回答,就用力去掐他嘴唇上面的人中,中醫相信人中是命脈所在,人中掐了幾下竟也沒有知覺,李嬤嬤是個無知無識的老太太,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急得襲人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李嬤嬤講:「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大家信以為真,整個怡紅院哭起來了。這裡寫寶玉對黛玉感情之深,他的反應那麼大,那麼強烈!

晴雯便告訴襲人,剛剛跟紫鵑不知道講了什麼,就變成這樣。襲人聽了馬上到瀟湘館來了。紫鵑正在服侍黛玉吃藥,本來襲人這個人很溫和、很懂禮貌的,這時候急了,一進來就質問:「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麼?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見襲人滿面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便不免也慌了。連襲人也這個樣子,一定是大事不好,問她怎麼回事。襲人哭著說:「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那個獃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裡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你看黛玉,這下子黛玉真正是最直接的反應: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葯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你看看這個反應這麼激烈!林姑娘從來不這樣的,也顧不得了,顧不得臉面,顧不得什麼東西了!一聽寶玉要死了,這下子非同小可,她多年的心病,一急,急得葯也吐出來了。紫鵑忙上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黛玉講得那麼直白,一聽寶玉要死了,立刻是生死以之的痛苦。紫鵑說:「我並沒說什麼,不過是說了幾句頑話,他就認真了。」不過開開玩笑。襲人說,你還不曉得那個傻子,每每頑話認了真。黛玉說,你快去快快去!你講了什麼去解去!

這下子不光是賈母知道了,王夫人也知道了,在那邊不曉得怎麼辦。賈母一看到紫鵑,眼內出火,她闖了大禍。誰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哭出來了。這是解鈴還要系鈴人,因為是紫鵑引起的,看見紫鵑,他一下子回過神,哭出來了。眾人一看,他有生氣了,放下心來。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打。庚辰本這句我覺得不妥,寶玉不可能打紫鵑,賈母也不會拉個丫頭要寶玉去打她。程乙本是:所以拉紫鵑命他賠罪。這個比較合理。緊急狀況過了,大家都講,紫鵑你騙他幹什麼?兩個人從小在一起熱和和的,講黛玉要走了,當然他很傷心。

那些傭人也都知道了,曉得老太太在這裡,想奉承,都跑來問安了。第一個來的是林之孝家的,書里常常出現她,除了賴大家的以外,就是她了,這兩個地位差不多。庚辰本這裡跑出個單大良家的,單大良在程乙本根本沒這個人,我覺得程乙本寫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比較合適,這兩個熟悉的人才能進來嘛!寶玉一聽到這個「林」字,就鬧:打出去!打出去!他真的有點糊塗了,一方面也有幾分裝瘋,你看看他,簡直無理了:「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鬧小孩子脾氣了。賈母寵啊,都順著他。下面也滑稽,他看到有個擺飾船放在那個地方,又鬧:「那不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瘋瘋癲癲的。賈母說快點把它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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