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大觀園裡面的春夏秋冬,有不同美景和享受,在賈府極盛的時候,這個冬天,是什麼樣的世界呢?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多麼鮮艷的一幅景象。還加上這些女孩子穿上了各式各樣的冬服,擁裘披氅,曹雪芹又大大展現了他寫服裝的功夫。

《紅樓夢》很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景,就是她們的服裝,現在的服裝設計家,應該可以拿《紅樓夢》來做藍本,曹雪芹就是個時裝設計師(fashion designer),可以給她們一個個打扮起來。黛玉剛進賈府的時候,看到「三春」這些姐妹的裝扮,等到王熙鳳出場,穿金戴銀,那一身寫得那麼樣精織細綉(elaborate)。觀衣觀人,衣服就代表了她的身份、個性、氣質,她的社會地位(social status)。所以服裝在《紅樓夢》里佔有很重要的地位,不是隨便寫的。在重要的場合,要突出哪一個人的時候,就給她穿什麼。想想,如果王熙鳳進來那個場合,隨便寫兩筆,穿個褂子什麼的,我們對王熙鳳的印象就完全不對了,現在我們永遠記得她的第一次亮相。

這個時候是冬天,下雪了,大觀園裡一片白雪,很乾凈的背景,那些女孩子在雪地上等於一簇簇花朵。她們的穿著多是大紅猩猩氈,擁裘披氅,幾個人在白雪裡邊構成一幅「冬艷圖」,這其中特別突出的是哪一個呢?曹雪芹很注意的,會讓主角出來。你看,賈府突然間來了一群親戚,有薛寶釵的堂妹寶琴、堂弟薛蝌,有李紈寡嬸的女兒——兩個堂妹李紋、李綺,還有邢夫人哥哥的女兒邢岫煙。(這裡面薛寶琴已許給了梅翰林的兒子,家人送京成親,其他大約是窮親戚來投靠。)一下子來了好多親戚,他們都興奮得不得了,寶玉最興奮,因為又來了好多女孩子,大概長得都不錯。哎呀!這個寶玉樂昏頭了,他說:「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他就跑回怡紅院跟襲人她們講:「你們還不快看人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講薛蟠),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了。」那個薛蝌完全跟薛蟠是兩回事,規規矩矩,長得也很好看的一個男孩子。那個妹子寶琴,據曹雪芹講,她的才貌超過她們所有的女孩子,比薛寶釵、林黛玉更勝。寶玉說他形容不出來了,他喊老天,老天,樂不可支,一面說還一面自笑自嘆。瘋掉了!看到漂亮女孩子就瘋掉了。襲人當然很了解,見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當然肚子里也有點不是滋味了,這幾個已經夠嗆了,又來幾個讓襲人頭痛的,這寶玉更要整天混在姐妹堆里了。她不肯去瞧,晴雯她們就跑去看。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𣢑𣢑笑向襲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𣢑𣢑」,讀為嗤嗤,「𣢑」,是個很怪的字,冷僻的古字,是嗤笑的意思。晴雯在這種場合下,不可能「嗤嗤笑向襲人道」,她為什麼嗤嗤笑,沒有這個道理啊!程乙本直接用「帶笑向襲人說道」,這就對了!

一群女孩子進來了。上一回大觀園裡已經多了一枝花,香菱進來了,這下子又來了四個,賈母說,親戚就通通住下來吧,不要走了。賈母看中寶琴,說她又可愛,又漂亮,年紀最小,馬上要王夫人把她認作乾女兒,心裏面甚至想把她配給寶玉了。這個薛小妹很有才,寶玉說不曉得她會不會作詩,把她們通通邀到詩社來吧!那時候有教養的家庭,女孩子大概都會作幾首詩,或者吟詩、作對聯啊!薛寶琴這麼美,曹雪芹要怎麼打扮她呢?賈母拿出一件俄羅斯野鴨毛做的斗篷——鳧靨裘。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蓬,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裡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這件野鴨子的毛做的大氅,那種綠頭的野鴨子,很漂亮的顏色,藍綠的毛金碧輝煌,穿那一身可以想像有多漂亮。而且她作起詩來,比別人的才都高,可是她對整個《紅樓夢》的主題或情節的發展,沒有後續的關聯,不久,寶琴就嫁走了,最多只表示,薛家不只是薛寶釵,薛家的姑娘個個出眾。

至於李紋、李綺兩個,更沒有多著筆墨,沒講什麼話,看不出個性,就作幾首詩,擺在那兒,李紋後來嫁出去了,也沒什麼關聯。至於邢岫煙呢,比較特殊一點,因為她跟妙玉的關係,因為得到寶釵的照顧,後來嫁給了薛蝌。但跟寶玉也不是很有關聯的。

《紅樓夢》里女孩子已經夠多了,為什麼這個時候安排又來一批,還嫌不夠嗎?大觀園的場景很像我們的傳統戲曲,比如說《牡丹亭》有一群花神,舞台上都不講話的,也不曉得哪個是哪個,反正有一群花神上來,替主角杜麗娘、柳夢梅引上場,她們就下去了。另外一個戲《長生殿》,一開場的時候,一群宮女、龍套、太監跑進來。曹雪芹寫這些,就等於把一群龍套放上去,如果沒有這些女孩子,這一回不夠熱鬧。大觀園裡的活動,她們已經作過菊花詩了嘛!現在冬天來了,她們要作對聯,那種你對一句、我對一句的即景聯詩,一方面表現她們的學問,一方面表現詩才敏捷,你一句我一句熱鬧得不得了。如果沒有這一群,還是原班人又作詩,就重複了,整個也不夠熱鬧了。冬景裡面多了這麼幾個人,還真拿不掉呢!拿掉了這一群龍套,那個場面就不對了。曹雪芹寫的就是熱鬧,就是這個「冬艷圖」嘛!一群漂亮的女孩子,穿得五顏六色,在這裡作詩吟賦,他就要寫這個盛,這還是賈家往上走的時候,寫那個人氣之旺。場景需要一些主角,也需要一些龍套,跑龍套的也是漂漂亮亮地跑出來,把場面撐起來,所以這一回寫得很滿,撐起大觀園的琉璃世界了。

這裡有個細節大家注意一下。這個寶琴,賈母愛得不得了,給她野鴨子的大氅穿,疼她疼得很。湘雲嘴巴很直的,她說,看起來有人要吃醋啦!她講林黛玉恐怕受不了。史湘雲很直,黛玉本來也是小心眼嘛!但這一次,黛玉她沒有。寶釵就講,哪有這回事!她拿我的妹妹當她妹妹一樣。寶玉心裏面本來擔心,怕林妹妹吃醋了又要去哄她,咦,他看她沒有耶!跟寶琴真似親姐妹一般,不由得覺得奇怪。

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七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

寶玉故意用《西廂記》的一折來問。《紅樓夢》里會演的戲,要麼《牡丹亭》,要麼《西廂記》,這兩折戲經常被曹雪芹來引用(quote)的。《西廂記》裡面有一折叫作《鬧簡》,是說崔鶯鶯跟張生其實已經暗通款曲了,已經寫了信給他,約他晚上見面,紅娘還不知道。所以她問鶯鶯「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孟光、梁鴻本來是夫婦,案指的是酒杯啰,接過來喝了,表示兩人和好了。寶玉用這個典故,問黛玉跟薛寶釵什麼時候講和的,他還不知道。黛玉說:「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寶釵果然是有手腕的,連這麼難纏的黛玉都被她攏過來了,有沒有藏奸還要等後面看,不過呢,黛玉是給她哄住了。寶釵不著痕迹通通擺定,連黛玉都服她了。這時黛玉看著寶琴,心裏面又覺得自己孤單了,薛寶釵有姐妹,自己畢竟一個孤女,黛玉很容易感傷的。

這一回後半場誰是主角?讓誰來表演?史湘雲。前面我們知道這個女孩子很大方很豪爽,秋天來了她說請大觀園所有人吃螃蟹,菊花開了,作菊花詩。她要請客其實沒錢,父母早亡的侯門千金,在家裡要做女紅過活的。她有男孩子的味道,洒脫、直爽、天真的一個女孩子。前面幾次來賈府焦點沒在她身上,湘雲長得什麼樣子也不曉得,感覺她一定很漂亮,跟寶黛她們又不一樣,曹雪芹這次讓湘雲突顯出來,讓她有一個表演的機會。史湘雲到賈府來,穿著賈母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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