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紅樓夢》的場景轉換,很像電影或戲劇,前面那一場很抒情,很詩意,境界很高,它一轉過來,這一場就變成了近似鬧劇:賈赦看中鴛鴦了,要娶她做妾,鴛鴦反抗。上一回與這一回,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境界,可是它的處理,並不讓讀者覺得有衝突,很自然地就轉過來了。

上一回,做過賈政乳母的賴嬤嬤不是在鳳姐面前講了一番話,對賈府後人,尤其是賈赦、賈珍他們的行為很看不慣嗎?賴嬤嬤是賈府老人,她看過賈府最盛時老一輩的操守,傳到現在這些子孫,比前一輩差遠了,可能守不住祖業,那一番話不是隨便批評的。賈府之衰,當然跟元妃之死很有關係,但是另外一方面,賈府中的兩個爵位繼承人,榮國公賈赦,寧國公賈珍,撐不起這個場面,因為他們自己的操守德行不好,這一回就特別寫了賈赦做的尷尬事。賈赦這個人,跟他太太邢夫人可說是貪婪愚昧的一對,賈赦又好色,在德行上有很大欠缺,後來賈府抄家,賈赦做的很多事情也被列入罪狀。所以賴嬤嬤對賈赦批評,不是偶然。

《紅樓夢》常常用一個旁觀者來做評論,像最開始的冷子興,他是管家周瑞的女婿,對賈府當然很熟悉,他講了賈府的一些奇事。比如說焦大,他是跟著賈代化的老傭人,對賈珍他們的作為很不以為然,也批評了一頓。十七、十八世紀,甚至十九世紀有些西洋小說,作家自己從作品中跑出來,去批評、譴責一頓,作者的偏見常常影響讀者對人物的看法。《紅樓夢》不是,我們找不到曹雪芹在哪裡,他隱在後面的,往往借著旁邊的人物對整個事情有所評論或交代。前面那些批評,其實也為了連貫這一回的情節。

賈赦要娶妾。賈府里那麼多丫鬟,個個美貌,他偏偏選中了鴛鴦。鴛鴦是丫頭王,是丫鬟裡邊的領袖,曹雪芹形容她鼻子高高的,臉上還有點雀斑。比起晴雯,比起襲人,她不是最美的,但她很有氣派。你看「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那回,她果然是賈母下面的首席丫鬟,賈赦不識相,要娶她做妾。鳳姐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鴛鴦的地位、賈母對她的倚重、她個人的心胸,鳳姐很了解的。你看看這一回,邢夫人跟鳳姐說,老爺看中鴛鴦了,要你去講一講啦!要鳳姐去向老太太討妾。邢夫人講:「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她以為鳳姐會站在她那一邊。鳳姐兒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裡就捨得了?對她那麼倚重。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這話,很喜歡老爺呢?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鳳姐非常知道輕重,勸邢夫人別自討沒趣。

鳳姐講這話其實一番好意,賈母是個聰明的老太太,她對於賈赦這已經做爺爺的人,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官不好好做,很清楚的。她享福裝糊塗,不管那些事情,其實哪一個人的作為,她怎會不知道?賈政跟賈赦,在她心中的地位非常清楚。邢夫人這個人愚昧,她不聽鳳姐的勸還不說,她的反應很有意思。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她覺得三房四妾還得意得很,大家子哪個不是三房四妾的。她說:「我勸了也未必依。」這倒是講了實話,賈赦不會聽她的,她呢,一味地只會順從賈赦,胡作非為也順從他;再者就是貪錢,只捏著錢不放。看鳳姐不去,邢夫人就講了:「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真要你去嗎?我自己會去!又說:「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這兩婆媳本來就搞不好,邢夫人討厭鳳姐,討厭到了極點。為什麼?她好好的是大房的媳婦,跑到二房王夫人那裡拍馬屁,去做王夫人那邊的掌家。邢夫人本來就嫌鳳姐仗勢,賈母寵她,王夫人又寵她,邢夫人拿她沒辦法,所以平常有事沒事,要找鳳姐碴兒的,這下鳳姐頂她幾句,批評了賈赦,邢夫人當然很不高興。你看,鳳姐這個人多麼乖巧,多麼滑頭,一聽婆婆要給她吃排頭了,她馬上轉彎。她說:「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她馬上講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話。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鳳姐會轉彎,她知道如果再犟下去,一定挨一頓臭罵,也沒好處,趕快逢迎邢夫人:你去說,很好!而且她很精明,去的時候,故意跟邢夫人坐一部車子去,到的時候讓邢夫人先進去,她溜掉了。為什麼呢?因為萬一邢夫人進去被賈母排揎一頓,她可能會懷疑鳳姐先去告了狀,所以鳳姐從頭到尾都讓邢夫人知道她不在場,不成也怪不到她了。你看看鳳姐精靈得,但她並不是完全沒有正義感的一個人,她也可以一開頭就順著邢夫人,賈赦要娶小老婆,不關鳳姐什麼事啊!但她到底是榮國府的掌家,看到賈赦這種行為,心中也不以為然的,但是婆婆這麼一來,能說什麼?只好轉個彎,弄個巧,捧她幾句。鳳姐兒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邢夫人聽鳳姐這麼哄哄,又開心了,自己跑到賈母那邊去。鳳姐她心中又是怎麼想呢?庚辰本這句話有問題:「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鳳姐跟鴛鴦的關係蠻好的,鳳姐對鴛鴦也有三分敬佩,怎麼會想她是個可惡的呢?除非她說反話,很可惡,就是很不好弄,這麼說也不對。程乙本是:「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氣性的丫頭。」這就對了!

邢夫人就到鴛鴦那邊去了,鴛鴦在綉東西,邢夫人打量她:只見他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她不是一個完美的美人,幾句描寫,感覺她是很有個性的一個女孩子。烏黑的頭髮、高鼻子,特彆強調她烏黑的頭髮是有道理的,等一下就會看到鴛鴦拿出剪刀來,把她那烏黑頭髮一絞,那一幕寫得很好,非常戲劇性(dramatic),把鴛鴦的個性完全表現出來了。鴛鴦看邢夫人這麼打量她,口裡又不斷稱讚她,就曉得不妙。邢夫人乾脆講出來了:看中你了!邢夫人的態度是:抬舉你,以後呢,你也做個姨娘,也許生個兒子,就把你的地位升高了,做主子了。丫頭有什麼命呢?了不得以後配個小子出去了。邢夫人這麼講也是實情,賈母在,有靠山的時候,鴛鴦的地位很高,丫頭王,一旦賈母過世,鴛鴦失掉了靠山,命運就難測了。一下子來了這麼件事,鴛鴦怎麼講?她也不好去駁邢夫人,她就不出聲,無論邢夫人怎麼說,她都不出聲。邢夫人走了,鴛鴦當然心裡很不舒服,就溜到園子里去,碰到襲人、平兒,她們幾個丫鬟在一起本來就是姐妹淘,襲人和平兒安慰她兩下,又開開她玩笑,說新姨娘來了!這個講,乾脆許給我們璉二爺好了,那個講,乾脆許給我們寶玉好了,就不敢來搶了。鴛鴦很生氣,回了一句話:「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她這句話講對了。像襲人千方百計想當寶玉的姨娘,最後還是沒當成。後來會有什麼下場,都還難講。襲人就說:「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庚辰本用「好色」這兩個字作為對賈赦的評價,評斷得太平了!程乙本是:「這個大老爺,真真太下作了!」這個話對了。好色一般來講,不見得是壞事,下作,就不好了。連襲人是個丫頭,對賈赦也這麼瞧不起。襲人平常不大輕易講人壞話的,也講了句重話。

正講著,鴛鴦的嫂子來了。因為邢夫人一看好像鴛鴦沒搞定,她的嫂子也是賈府的傭人,讓她嫂子來講一講。她嫂子這種人當然見錢眼開,覺得自己家的姑娘要做主子了、做姨娘了,當然他們也有好處的,就來向鴛鴦道喜。這個鴛鴦也不是好相與的,罵起人來也很兇的。鴛鴦罵:「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九國不對,應該是六國販駱駝的,我們說六國封相,庚辰本也是手抄本,手抄的人不見得有學問,自己擅自抄,有時候寫錯了。當然是六國販駱駝的,形容嫂子到處找機會。鴛鴦就把她臭罵一頓,罵得痛快。《紅樓夢》那些女孩子一個個都伶牙俐齒的,鴛鴦、晴雯、司棋……沒有一個好惹的,罵起來可是不留情的:「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庚辰本這幾句,程乙本沒有的,我也覺得多餘,扯出宋徽宗、趙子昂來了!我想,就算鴛鴦是認識字的,因為她跟著賈母抄佛經、自習,但未必用得上這兩個典,而且用這兩個典罵嫂子,這嫂子茫茫然,什麼趙子昂,什麼宋徽宗,我想不妥,可能也是抄本的時候加進去的。後面這段她罵的是實情:「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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