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寶玉還在卧病,黛玉竟日讀書,有很多心事的。這日,一進瀟湘館,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黛玉認同杜麗娘、崔鶯鶯,《牡丹亭》和《西廂記》這兩部文學作品,在書里也佔有蠻重要的地位。崔鶯鶯對張生這股痴情,當然也是林黛玉非常羨慕的,她就嘆息了。庚辰本是這樣的:「雙文,雙文(那是崔鶯鶯的號),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這段話又不像曹雪芹寫的。程乙本簡潔:「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想到這裡,又欲滴下淚來。它不講「今日林黛玉之命薄」,而用「今日我黛玉之薄命」,講自己連名帶姓一起講這就不對,什麼「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這些話都累贅得很,不像曹雪芹的乾淨利落。

寶玉被打後,寶釵這邊也不平靜。三十四回,寶釵跟薛蟠吵了一架,為什麼呢?大家都在講,到底是誰告的狀,害得寶玉打成這個樣子。襲人就講,金釧兒那事,一定是三爺,賈環告的狀。至於蔣玉菡這個呢,可能是薛大爺。薛蟠喜歡跟那些戲子來往,他們常常混在一起的。薛姨媽就罵他:你好好的,就跟這些人混,混了又去告狀,害得寶玉被打。薛蟠氣得眼睛鼓起像銅鈴那麼大,嚷道:「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凈。」這個呆霸王,素行的確讓人起疑,但這次不是他。寶釵就上來勸:「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說:你這會子說這個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好,薛蟠這下講出來了。他說: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怎麼不怨寶玉外面招風惹草的,不要說別的,前一陣子,我跟琪官見了十幾次什麼也沒給我,怎麼他跟寶玉見了一次,就互相遞汗巾子了。寶釵說:好!抓住了,一定是你講的。就為這個打的,還要說呢!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寶釵又堵他,誰鬧了來?你先持刀動杖地鬧起來,還說別人鬧。薛蟠講不過妹妹,怎麼辦呢?總要拿句話來堵她。他就講了,好妹妹,你不用跟我講,一定是你有把金鎖,不是和尚講了要拿玉來配嗎?你一定放在心裡了,所以為寶玉講話。對不對呢?這個話不好講的,講得寶釵哭起來了,這下子被薛蟠堵住了。薛蟠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莽撞了,也知道自己理虧,講了這個話,得罪了薛寶釵。其實薛寶釵在家裡的地位比薛蟠還要高,平常薛蟠也相當佩服薛寶釵的。

第二天一早,寶釵就出園去她母親那邊,巧遇林黛玉。黛玉看她眼睛怎麼紅的,像是哭過了,就講了:「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又給了薛寶釵一句。寶釵裝作沒聽見,回到家,一坐下來就哭了。薛姨媽心疼她一大早又過來,寶釵道:「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被哥哥塞了那麼一句難聽的話,很委屈!薛蟠在外面聽見了,妹妹哭了,媽媽也哭了,趕快跑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未醒,不知胡說了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撞客講的是撞了鬼了!寶釵本來哭的,一聽又好笑了,就給他啐了一口:「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我們娘兒兩個,是要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你就心凈了。」曹雪芹在這個地方給薛蟠另一筆。想想,薛蟠是一個非常魯莽、霸道、粗俗不堪的人,按理講,他一無是處,可是在這個時候,他的一點人性,一下子出來了,他對他妹妹還是很尊敬、很維護的。看到妹妹哭起來,他也慌了。在他妹妹面前他這麼說了:「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同他們一處吃酒閑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裡說,眼睛裡禁不起也滾下淚來。這麼一個呆霸王,也會做這麼一齣戲,也會講得這麼動聽,他也是真心的。下面呢,他哄寶釵也蠻有一套。寶釵說: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媽媽哭,薛蟠收淚說:「我何曾招媽哭來!罷,罷,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叫他的妾倒茶來給妹妹喝。寶釵說:我不要喝茶。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他要把寶釵的那把金鎖,拿去炸炸新。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麼?」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麼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說我這些還沒穿遍,又做什麼?就不理他。所以這種地方,就是曹雪芹寫的有人性的地方。那麼不可愛的一個人,也讓他顯示了他唯一可救的一面。如果沒有這一點的話,薛蟠真是不可愛,專門闖禍,專門得罪人,專門侮辱人,只有在媽媽面前,尤其對寶釵,他是邪不勝正。寶姑娘是很正派的一個人,薛蟠知道那句話不能講的,在當時很犯忌的。呆霸王對這個妹妹其實也蠻疼愛的,這一段充分地表現了薛蟠人性的一面。

寶玉被打,打出了黛玉、寶釵的真情,那麼多的女孩子個個來關懷他,這也就是寶玉想要的,賈母她們當然更心疼了,問他要吃什麼東西,給他做。他說,上次喝的那個有荷葉香的湯還要喝。這裡又寫到《紅樓夢》所代表的中國文化到了極點,極精緻的一種生活的形態了。賈府喝個湯,湯還要有模子的。模子用銀器打的,什麼荷花、蓮蓬、菱角好多好多,湯裡邊要什麼東西用這模子印上,等於我們現在的食譜,不過那是立體化的。賈府裡邊吃的、穿的、用的東西,就是當時的一種風尚。就像法國路易十四的宮廷,也有過分精緻的風格,這種洛可可式(rococo)的風格,就是要反映豐富和繁盛,《紅樓夢》的時代也是如此,對物質極盡地描繪。

這個時候已經可以看出,在賈府的競爭中寶釵逐漸跑到前面去,黛玉追不上了,我們好替她著急。這一回,他們提起鳳姐會講話,所以賈母疼她,寶玉心中當然向著林黛玉,故意這麼講:林妹妹也很會講話,賈母也很疼她。賈母就說了:「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這句話講得已經差不多了,已經定調了,賈母心中已經看中寶釵了。最後賈母選寶釵為孫媳婦,不是偶然。這個老太太很精明的,她都看在眼裡,她當然也有她的計算。寶釵是當時宗法社會儒家傳統下一個標準的媳婦,在儒家整個大系統里,個人的感情不是放在第一位的,最要緊的是合乎禮法,理重於情。所以,這整本書其實也是情跟理之間的衝突。人的感情很複雜,不一定受理的約束,像寶玉、黛玉個人的性格,不一定為理所拘,當然就產生了很多悲劇,痛苦都是這麼來的。西方也是如此,弗洛伊德很有名的一本書《文明及其不滿》(),說我們的文明都是壓抑產生的,壓抑了多少多少的原欲,多少多少的衝動(impulses),所以人總有一種不滿,常常在矛盾中。情與理的矛盾,從古到今從來沒有解決過,可能永遠不會解決。理性與情感的衝突,常常就是文學的由來。沒有衝突,就沒有文學了,文學完全就是寫這種人無法剋制的、沒辦法解決的一些遺憾。

寶玉被打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金釧兒跳井了,按理講金釧兒也不過是一個小丫鬟,寶玉跟她開開玩笑調皮嘛!十五六歲小女孩比較調皮一點,講那個話逗寶玉,逗他玩,結果惹了殺身大禍。禮這個東西,有時候可以殺人的。王夫人有她的立場,她要維持儒家那套規矩,所以金釧兒就犧牲掉了。當然對寶玉來講,很痛心的一件事,等於他間接害死了金釧兒,很內疚。他把這份內疚之情移到了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身上去。這一段寫玉釧兒喂湯給他喝,不小心燙到了他的手,他燙了不要緊,生怕燙了玉釧兒,就安慰她。玉釧兒說:燙到的是你自己,又不是燙了我,你怎麼來安慰我?這就是賈寶玉!他常常是忘我的,已經把自己這個我忘掉了,關懷著周圍所有的女孩子們。這種境界當然人家不懂。有幾個老婆子就這樣講:「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獃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獃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獃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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