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因為寶玉挨了打,好多女孩子就都真情畢露了,難為第一個是寶釵。寶玉被打得一身是傷,寶姑娘來探望,她拿什麼來呢?拿葯來。寶釵什麼都懂的,葯也懂,醫理她也懂,她拿了一些丸藥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姑娘能夠動情到這個地步真不容易,寶釵都是很自製的,即使對寶玉有什麼意思,也是暗藏於心,不露於形色。這個時候真情畢露了,這地方寫得好: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到底寶釵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這時候不由自主地對寶玉也動了情,那一刻,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所以說,寶釵對寶玉不是沒有真情,也有的,不過她是一個守禮的人,能夠做「發乎情,止乎禮」的表示。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這地方寫得好。寶玉看了寶姑娘弄那衣角不好意思,非可形容得出者。庚辰本下面一句話又不對了: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程乙本這一段是這樣子寫的: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沒話了,寫得好,就此打住。我也疼你這話不講出來,不講了。這就是曹雪芹的手法,講一半,這是寶釵的個性。

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這幾句寫得好!然後呢?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越覺心中感動」,不是「不覺心中大暢」,身上痛得要死,還心中大暢?是感動將疼痛丟在九霄雲外去了。自己忘了痛,寶釵也這麼動了心了,寶玉心中想:「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庚辰本這個「可玩可觀」,太輕浮了。程乙本是這樣:「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這就好了。再往下,庚辰本是「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這也不好,賈寶玉不會講這個話,「遭殃橫死」,用詞不當。程乙本是「假若我一時竟別有大故」,這就對了!萬一我出了什麼事故,「別有大故,他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嘆惜了。」我們說賈寶玉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浪漫派(hopelessly romantic),女人的憐惜,女孩子的眼淚,得了這個,什麼都不要了。下面庚辰本又多了一句:「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這句話實在是多餘的。這次寶釵來探他,帶了丸藥給他,寶姑娘是很切實際的一個人,拿葯來給他療傷,這大概也是整本書里,寶釵對寶玉動了真情的一次,唯一的一次,真的心疼他了。

接著,黛玉來了,情景又不一樣。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跟寶釵完全不同,黛玉哭得很厲害,兩個眼睛都腫起來了。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自己疼成那個樣子了,還要拿話來哄著黛玉。寶玉這個人常常忘了自我的,對別人的同情,對別人的憐惜,常常到忘我的境界。記得嗎?他在看齡官畫「薔」的時候,下大雨了,自己淋了一身濕,還關心那個女孩子,叫她快走,把自己忘掉了。他的那個情,最後對人世間是一種大悲,對芸芸眾生愁苦悲哀的悲憫,所以他最後成佛。寶玉本來就有這種佛根,所以他看到黛玉這樣子,先忘了自己的痛。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為這些人死了他也甘心。正說著,鳳姐來了。林黛玉不好意思給她看到哭成這個樣子,就先走了。寶玉放心不下黛玉,很念著她,到了晚上打發襲人出去就叫晴雯去送手帕給黛玉。

王夫人叫襲人過去問寶玉的病情,襲人去了以後,說的這番話很要緊了。她講,寶玉為什麼挨打,他就是在脂粉堆里混,混得不正正經經地念書求功名。王夫人當然心裡也明白,他們對寶玉都太溺愛,其實對兒子她當然也跟賈政一樣,希望他走向正途。趁這個時候,襲人跪到王夫人面前說: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講。王夫人說,你講。襲人就講了:「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

記得嗎?前面的時候,寶玉已經吐露了心聲,為了林黛玉一身的病出來了。那個時候襲人已經想好了,怎麼樣才能阻止這一場丑禍。襲人跟黛玉之間也有一種相當尖銳的關係,襲人她想到的,當然是她以後的歸屬,人總是有私,不管她怎麼對寶玉忠心,她自己最後的位置最多當一個妾,就算是寵妾好了,也不能跟正房相比,當時的宗法社會就是如此。只能夠當妾,那個正房是誰,就決定她一生的命運,所以她跟寶釵早就結了同盟。對黛玉,當然心裡要防她,第一,寶玉對黛玉那麼樣地痴心,言從計順地聽她的話。第二,黛玉這個人的個性當然很難纏,如果她當了寶玉的正房,襲人的日子不好過。到書的後面會看到,正當尤二姐被王熙鳳整得死去活來的時候,襲人就有一次突然間跑到黛玉那裡說:做人也不要那麼厲害。黛玉心中一動,從來沒聽到襲人背後講人的,就問,哪一個呢?襲人也不說別的,舉兩個手指,二奶奶!黛玉也是聰明絕頂的人,知道襲人講這話的動機在哪裡,就拋出這麼一句:這種家庭的事情很難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這是名言了!連毛澤東都取用過。襲人一聽,倒抽一口冷氣,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是我壓倒你,就是你壓倒我,可見有鬥爭在裡頭。

襲人早早就防患於未然,這時候就在王夫人面前下藥,說老爺也應該管一管寶二爺。王夫人一聽,這個丫頭居然能夠講出這一番明理的話,不由得感性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因為講到她心裡頭去了。她說:你的話說得很明白,和我心裡想的一樣,不是我不想教訓他,因為我的大兒子珠兒早逝,就這麼一個寶貝,萬一出什麼事情,我已經快五十了,豈不是終身無靠?那個時候,快五十歲大概算是很老了。襲人趁機就說,寶玉一直住在園子裡面不妥,雖然都是姐妹或表姐妹,但大家也漸漸地大了,他們在一起,總有男女之分,不方便了。倘若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倒反說壞了,不如預先防著些。襲人又說,二爺的性格,就喜歡在我們隊裡邊鬧,我們粉身碎骨還是平常,萬一壞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那時候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不如這會子防備著些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這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了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

這番話講得多好,講到王夫人心坎子去了。所以王夫人說,我就把他交給你吧!幫我看著,交給你放心了。其實那個時候,王夫人已經要把襲人許配給寶玉,當他的妾侍,服侍他,保護他。在宗法社會,正室有社會地位的,她要掌家。真正服侍老爺是妾侍的工作。在王夫人看來,襲人是個很妥當的女孩子,能夠講出這一番大道理來,當然要託付她。所以呢,就從她自己的月例銀二十兩裡面,划出二兩特別給襲人,那二兩銀子,跟周姨娘、趙姨娘她們的月俸一樣,可見得襲人的身份也是姨娘級的了。襲人真是厲害,趁著這個時候爬上去了。

寶玉挨打了,好多事情發生,一個是寶釵,一個黛玉,然後一個襲人。襲人用了心機,多少也關聯到後來的結果,最後果然如襲人所願,賈母、王夫人選了寶釵做媳婦,這也是襲人一天到晚懸在心上的一件事情。襲人為自己鋪路,跟她相對的是誰呢?晴雯!寶玉到晚上,叫晴雯到林姑娘那邊去看看,晴雯說,我就白眉赤眼地跑去,沒個理由。寶玉就講了,你帶點東西過去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