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寶玉來尋黛玉,聽到了《葬花詞》。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始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程乙本裡頭,沒有「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這幾句話。這個太過了!對寶玉太過智性(intellectualized),這個時候寶玉還不到那個程度,還沒到「逃大造,出塵網」了悟的程度。他聽了很悲戚,想到黛玉有一天沒有了,其他人也沒有了,這個園子可能就沒有了,他感受到的到這步為止。程乙本沒有往下的幾句,其實夠了。

黛玉誤以為寶玉不要見她,心中耿耿於懷,後來兩個人一解釋清楚,也就和好了。寶黛之間的感情,從小兒女的你試我一下,我試你一下,試出真情來了。到了最後黛玉說:你這樣,我死了,我走了,你怎樣?寶玉講:你死了,我當和尚去!這下露出心聲了。看起來是一句氣話,最後一語成讖。到下面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的時候,兩個人真正變成互相的知己,親昵相處出情絲來了。本來不太自覺的兩個小兒女,慢慢變成一對自覺的小情人。一些小動作,像寶玉掉淚了,用新衣服來揩淚,黛玉把手帕悄悄一丟,這種小動作蠻動人,不好寫的。很多小說都寫戀愛故事,戀愛故事最難寫得好,要寫得不肉麻、自然動人、恰如其分,其實是很不好寫的。寶玉跟黛玉因為前面有一個大前提在,他們是三生石畔靈河邊一段仙緣,所以無論怎麼都可以解釋說那是三生緣定,如果沒有這個大前提,就寫一對普通兒女談情說愛,難寫得好。

在這個神話架構之下,他們的愛情又往上提升了,他們兩塊玉,一塊黛玉,一塊寶玉,兩塊玉互為知己,互為靈魂伴侶(soulmate),互相心靈的交媾,不能以世俗兒女之情來衡量。但是因為這又是一部非常寫實的小說,它在寫實層面也相當動人,林姑娘那個小性子,寶玉那種會對女孩子做小伏低,寫得很好。這兩種層次都要記得,才能有比較完整的認識。像《葬花詞》只有寶玉聽了有所感觸,別人不懂的。只有寶玉最懂得黛玉,黛玉也最了解他。所以到了下面兩回的時候,寶玉自己跟襲人講,寶釵、史湘雲都勸他要去學些經濟之道,他把她們推出去,說姑娘們不要擾我安樂,說這些污染了你們的東西,只有林姑娘不講這些混賬話。其實,只有黛玉了解他,從來不勸他求功名。他不是那個世界的人,根本不是那個料,也無心於此,黛玉真的懂他。寶釵、史湘雲,還是世俗之見,對寶玉來講,她們還是拿儒家宗法社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套標準,來衡量賈寶玉,那這個喜歡跟女孩子混、喜歡吃胭脂的怪男孩子,真的一無是處。可是別忘了,他是神瑛侍者下凡,不是個平凡的人。

小說很重要的,就是寫出令人永遠不會忘記的人物(memorable character)。我們看了《紅樓夢》以後,王鳳姐、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母、劉姥姥……這些人物栩栩如生,我們都會記得。《紅樓夢》並沒有一個大的所謂情節故事(plot),它跟其他幾部不同,譬如《西遊記》,唐僧跟幾個徒弟到西天取經,要經過九九八十一個劫難,最後到了西天,一條路下去,清清楚楚。譬如《三國演義》,雖然很複雜,還是魏蜀吳三個國,最後被魏一統天下,有它的情節發展。《紅樓夢》是很奇怪的書,從頭到尾很複雜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主線是什麼?它隱在下面看不大見的。它是用許許多多的小場景(se)連串起來,場景與場景之間,有時候不一定互相有關聯。這一場跳到那一場,可是串起來又是一個很完整、很複雜、很全面的圖像。它借用了春夏秋冬的很多節氣,生日、喪禮、過年、元宵……這些節日,還有像祭祖、送花、餞花會之類所謂儀式(rituals)的細節來推展劇情。它的一個一個小的場景都寫得好,都很活。像前面那一回短短的薛寶釵拿扇子撲蝴蝶,聽了那兩丫頭說話,使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場景非常生動。寶釵撲蝴蝶跟黛玉的葬花,這兩個放在前後好像沒有什麼關聯的場景,寫得一樣動人,黛玉靠一首《葬花詞》把整個場景又托得更高。他這種形而上的、象徵性的、神話架構的東西,有時候又突然一降,降到非常俗氣非常現實的寫法,這一回就是一個例子。

賈府里的公子哥兒賈寶玉、薛蟠,還有他們的朋友大將軍的公子馮紫英……有他們所謂的社交應酬(social gatherings)。從前的社交,常請一些歌伎、戲子來,唱戲的唱戲,唱歌的唱歌,陪酒的陪酒,這是明清時的社會習尚。《金瓶梅》這類明清小說,都有這種場景。這種場景等於一種群戲,一定有一群人。群戲也不好寫,每個人都要給他一個表演的機會,或者兩筆三筆帶到,也要給他們弄得很活。這一回是怎麼回事呢?馮紫英請了薛蟠,請了寶玉,還有一些唱曲的戲子伶人。那時候的戲班子,大部分都是純男性的,旦角也是男旦扮的,像湯顯祖家裡的家班子就是男扮,男孩子都是青少年,十幾歲就訓練出來唱戲了。到了清朝以後才有純女性班子,所以賈府才能去找了十二個女孩子來唱戲。馮紫英這一次請了唱戲的來,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並唱小旦的蔣玉菡。唱曲子的男扮小戲子中有一個唱旦角的叫蔣玉菡,還請了錦香院的妓女雲兒。一群人來了,有妓女,有伶人,還有個薛蟠。薛蟠外號叫呆霸王,在小說里他是個喜劇人物(ic character)。曹雪芹這整個小說以悲劇收場,可是有很多小的場景是以喜劇的方式表現。寫薛蟠是其中一個,寫劉姥姥是另外一個。這一群人大概知識程度都不很高,但也會吟詩作賦。這個妓女雲兒大概是高級妓女,在法國叫courtesan,能夠跟那些公子哥兒來往,還能跟他們唱和的,不是等閑之輩。蔣玉菡更佳了,他原來是忠順王府王爺跟前得意的一個人。

明清很多王爺、貴族,自己有家班子的。曹家就有自己的班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還寫了一個有名的傳奇本子叫《續琵琶》。當時有家班子是一種社會地位(social status)的象徵,家裡有很好的戲班子,表示在社會上有地位,請客的時候,沒戲班子唱戲就差了一截。所以賈母請客的時候,請了薛姨媽、李嬸娘她們,叫那些小女孩來唱戲,說你們要加油,唱好一點,這些姨太太家裡頭都有戲班子的。其實這個蔣玉菡是忠順王府戲班子里的一員,但他不是普通的戲子,有相當的教育程度。他們在一起飲酒作樂,要會唱曲子、吟首詩,表示風雅博學。在這種地方,《紅樓夢》常常得力於它的詩詞,詩詞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按理說小說是散文,不是韻文,當然後來也有韻文小說,如《玉梨魂》就完全是用詩來寫的,《再生緣》也是用詩寫的。可是《紅樓夢》是散文的,但它詩詞歌賦的運用非常恰當,各種類型都有。它用的詩詞,不是隨便用的,都有個性。賈寶玉寫的那些詩,林黛玉的詩,薛寶釵的詩,都顯示他們的身份性格,哪怕唱個曲子,也不是隨便唱的。

寶玉在席上先唱了很有名的曲子《紅豆詞》:「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玉粒金「蒓」有點怪,程乙本是金「波」,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照不見的「見」程乙本用「盡」字。「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這是講一個女孩子在春閨里閨怨的詩。寶玉對於女孩子的心思很細緻的,所以他能夠體會,而且有一定的境界,《紅豆詞》等於是寶玉在寫黛玉的心境。很多人都聽過《紅豆詞》,後來變成很有名的一首歌,是周小燕唱的,但聽過的人不見得知道它出自《紅樓夢》。曹雪芹安排在這裡跟薛蟠的曲子一對照,就可以看出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人。寶玉是神瑛侍者下凡,有他的靈性,對於女孩子是一種憐香惜玉的心。他是大觀園裡的護花使者,情榜中的第一名,他那種多情,那種疼惜,就是「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心境,他知道這些女孩子將來一個一個要嫁出去,要離開,所以對她們特別不舍。

薛蟠唱什麼呢?「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他說,這個叫作哼哼韻。輪到那個妓女雲兒,她想以女兒為題,要說出什麼女兒悲、女兒愁、女兒樂之類,雲兒便說道:「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薛蟠嘆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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