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姐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庚辰本回目「姐弟」兩個字,這關係不對,鳳姐跟寶玉不是姐弟,是叔嫂。程乙本的回目是:「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這一回,也是個插曲,講王熙鳳跟賈寶玉兩個人著魔了。怎麼會著魔呢?賈府來了一個會作法的馬道婆,趙姨娘平常會拿點小錢在馬道婆那裡上供,一來二往兩個人就勾起來了。趙姨娘訴苦,說她經常被打壓,因為她的身份本來是個丫鬟,後來變成姨娘,那個時候的姨娘沒有地位,在賈府很多人都可以踏她一腳。鳳姐按理講是晚輩,也不買她的賬,賈母、王夫人都討厭她,沒有地位的人當然挫折感很深。而且大家這麼疼寶玉,她的兒子賈環不受寵,以後出不了頭,要繼承什麼東西通通沒份,除非把寶玉弄掉,把權力中心的鳳姐弄掉,才有出頭天的機會。為了這個不擇手段,跟馬道婆勾串起來,用巫術拿那個人來釘,中國皇帝的後宮不是常常有這種事嗎?釘紙人,或用生辰八字寫了以後釘一釘,五鬼就來找了。馬道婆會邪術,突然間,王熙鳳跟寶玉就著魔了。賈環和趙姨娘都會因嫉妒而害人。之前,王夫人叫寶玉、賈環他們去抄經,賈環也心懷不軌,就為了寶玉得寵,故意設計把滾燙的蠟燭油吹到寶玉臉上去,想害寶玉傷眼破相。

《紅樓夢》對大家庭的你爭我奪沒有迴避,也寫得很好。賈環跟趙姨娘在感到無力下的反擊是勾結馬道婆害人。鳳姐跟寶玉著了魔,拿著刀亂殺亂砍,這兩個人弄刀持杖的,當然驚動了整個賈府。從賈母開始一直下來,都去求神問卦,什麼都做了,卻都不靈。趙姨娘就跟賈母說,這個哥兒(是講寶玉)讓他早點走吧!不要留著他,讓他痛苦……趙姨娘真不會講話,被賈母臭罵一頓。真的很危急的時候,來了兩個神仙,一僧一道。大家還記得嗎?一開始的時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他們兩個護送這塊靈石入了紅塵,最後,他們兩個會把這塊靈石再帶走。在這之間這塊靈石慢慢在紅塵里遭了污染,正在沒救的時候,這兩個神仙出現了。

寶玉這塊石頭,象徵的意義很多,其中之一象徵我們的本性,道家說歸真返璞,要清除名利、色慾各種東西的污染,回到原來的純真。這一僧一道不僅在這回緊急時刻出現,後來寶玉那塊玉不見了,他們又來了,這就是《紅樓夢》的神話架構對情節的推展。在一段傳神的寫實,像賈芸跟小紅那一段之後,這個時候又升上去脫離現實,讓我們不會忘了這也是一則神話,一則頑石歷劫的寓言。這部小說如果以佛教的觀點,就說是每個人的命運,都像是一塊頑石,在塵世里經過多少劫,然後才能完成自己的生命。當本性被掩蔽、被污染,需要重新拂拭一下,就如同神秀講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寶玉這歷劫頑石,此刻還沒有到六祖「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最後境界,他還要經過多多少少的情關,看透了人生的生老病死苦,最後才得悟道解脫。所以我們要沿著這條線來看,把許許多多的細節串起來看。這裡回到神話,又是一個提醒。

我時常批評庚辰本,庚辰本因為是最原始、最老的本子之一,很多學者都認定它最近曹雪芹原來的本子,但因為傳下來的都是抄本,我想也不見得完全是曹雪芹原來的話,有時一下子比較拙劣的手筆出來了,完全不像曹雪芹。舉個例子,這一回講到薛蟠,薛蟠這個呆霸王也是曹雪芹寫得非常好的一個角色,大家再往下看到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把呆霸王寫得活靈活現。這個人既是一個頑劣無比的紈絝大少,又有他的一種天真,但這一回寫他,有幾個字我覺得不是很恰當。別人慌張自不必講,賈府亂成一團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這個不像薛蟠。有幾點:第一、講賈珍。賈珍是很好色的一個人,但還不至於對薛寶釵、香菱身上打主意,這個有點說不過去。而且薛姨媽跟寶釵、香菱在賈府住那麼久了,老早混熟了裡面的人,何至於賈珍看到這兩人會動心?下面更不像話!我想薛蟠看了林黛玉,他不懂欣賞的,他怎麼會懂欣賞林姑娘這個病美人?看了她不會酥倒,他酥倒是看了別人。這一段一點都不像薛蟠,寫得不恰當,程乙本里沒有這段的。

還有,寶玉不是人事不省嗎?黛玉當然心裡很著急,最後看到寶玉醒來,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寶釵呢,什麼反應?本來凡事都是黛玉戳寶釵的,因為寶釵又有金鎖,又有冷香丸,又有金玉良緣這個話,黛玉時時刻刻放在心中,有機會就戳她兩下。寶釵涵養很好的,裝不知道,這下子逮到機會了,還她一句。

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聲笑。眾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麼?」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度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

我想,薛寶釵不會直接講出來林姑娘的姻緣,這會觸犯林黛玉的。而且這也不很像薛寶釵,薛寶釵很厲害的,常常講話只講一半,就夠了。程乙本這裡就寫得好,它用「又要管人家的婚姻」,「人家」兩個字,隨便指誰,不專指林姑娘。寶釵不會那麼直接、那麼赤裸裸地指出來的。

夏濟安先生講過,小說寫得好,常常是在對話裡面,不自覺地一句話下去,恰恰好。他拿《水滸傳》作例子。潘金蓮對武松有意了,她提起武松,叔叔、叔叔、叔叔……講了幾個叔叔以後,突然來了一個「他」字,就露出她的心事了。女人講男人,直指「他」,就一定有了什麼關係才能這麼講,不能隨隨便便指了個「他」字。《紅樓夢》裡面也有一個地方。晴雯說寶玉生日,她們就向平兒要了一壇酒來,替寶玉過生日。晴雯就說:「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等著罷。」平兒逮到就取笑說:「他是誰?誰是他?」意思就是說,唉喲,講寶玉用個「他」字啰!所以這種一個字的用法,用得好,在對話裡頭,就會活起來,背後的意義就高。像這一回這個地方,「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就差了,用「人家」就高明,林黛玉也抓不住她。雖然明明是講黛玉,卻又不指明。曹雪芹寫《紅樓夢》是非常仔細的,一兩字的差異應該都想過、斟酌過。

這一回的回目庚辰本、程乙本不同,回目都是點題的,點出這一回講的是什麼事情,主角是什麼人,等等。整本書裡邊,回目出現「紅樓夢」三個字的很少。第五回在太虛幻境裡邊「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第一次提到「紅樓夢」三個字。這一回程乙本的回目「通靈玉蒙蔽遇雙真」,這就是點題了,講那塊通靈玉需要雙真——那兩個一僧一道來拭掉塵世污染。庚辰本「紅樓夢通靈遇雙真」,此處「紅樓夢」何所指不清楚,我覺得程乙本的回目比較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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