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上一回是講寶玉聽戲,這一回是黛玉聽曲,「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這裡提出《西廂記》跟《牡丹亭》兩個文學作品,對《紅樓夢》有很重要的關係。

在這之前,我們先來看看這一回有意思的小細節。大觀園要落成了,當然需要找些維護管理的人。之前要建大觀園的時候,也有賈府周圍的人紛紛要去包工程,想討點好處。大概中國社會古今都一樣的,現在有所謂的綁標,從前也有個利益中心,在哪裡呢?就是賈璉兩夫婦了。鳳姐掌了大權,那些窮親戚都要逢迎她,想找一點什麼事情來做做,設法得到一點好處。所以《紅樓夢》不光是寫上層的事情,也降下來寫滾滾紅塵市井小民的俗事。一個叫賈芹的到鳳姐那裡去求差事,就讓他去管那些移住賈府家廟的小道士小和尚。不要看這些差事,一發出來經手的也是一兩百銀子。賈府自己是一個中心,旁邊多少寄生的在等著他們施捨,後來樹倒猢猻散,最後抄家的時候通通散掉了,親戚也都不見了。現在,曹雪芹就要用很多小事鋪陳這些人情世故。

賈璉跟鳳姐兩個也在搶。有的人走賈璉的門路,給了好處的,賈璉就答應把事給他。賈芸好不容易從賈璉這裡拿到一份工作,要去的時候,鳳姐呢,一下子把它搶走了!鳳姐一把拉住(賈璉),笑道:「你且站住,聽我說話。若是別的事我不管,若是為小和尚們的事,好歹依我這麼著。」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鳳姐聽了,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著賈璉道:「你當真的,還是玩話?」看看鳳姐那個樣子,「粉面含春威不露」,很厲害的!賈璉就講:「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說,你放心,園子中還需要管花草的,來了嘛,就給你了。下面有意思。賈璉吃了癟了,被鳳姐一下壓得喘不過氣來了,怎麼回她一下呢?賈璉說:「果這樣也罷了。只是昨兒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夫妻間的調情!只有這一下,才把鳳姐壓住,只有一下拿出丈夫的樣子來,才把鳳姐壓住。所以曹雪芹寫賈璉,寫鳳姐,寫平兒,那種妻妾之間的事也寫得好!丈夫跟太太調情很難寫得有意思,來這麼一下,神來之筆,一下子鳳姐沒話了。嗤的一笑,向賈璉啐了一口,沒話講了,鳳姐的嘴巴封住了。《紅樓夢》就是在這種非常細節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地方寫得活,寫得好,寫得入情入理。

大觀園事情弄好了,元妃覺得她省親之後,這個園林空著多麼可惜,何不讓她那些姐妹住進去,園中也生色不少,而且寶玉跟她們玩慣了的,就讓寶玉也一起進去。在元妃的諭令之下,姑娘們還有寶玉,通通住到大觀園裡去了。寶玉選了怡紅院,黛玉選了瀟湘館,兩個人住得很近。從這個時候,開始了在大觀園裡的生活。大觀園是寶玉心中的人間仙境,在塵世上的太虛幻境。在某方面說,真是一個兒童樂園,這些年輕孩子在裡頭,過了他們最快樂的幾年,他們吟詩、作賦,過著完全無憂無慮的生活。寶玉跟黛玉遊園,看到很多花落到地上,他倆是最敏感最有靈性的人,對於世間美的東西最愛惜,黛玉看到花落塵泥,就把它埋葬起來。寶玉說讓它們隨著水漂出去吧!黛玉說,漂出去還是可能會玷污的,一坯黃土掩埋了,讓這些落花有歸宿。這一段其實就暗示了下面二十七回的黛玉葬花,很重要的一個主題曲《葬花詞》出來了。

余英時先生有一篇文章《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講大觀園的純潔對照大觀園外的污染。大觀園可以說是賈寶玉心中的太虛幻境,在這裡頭至少暫時保持了他們青春的純潔,就像花一樣,如果流到外面去,就會玷污了。可是外面紅塵的各種力量,一直有形無形地在侵蝕這一塊樂土樂園,所以最後大觀園必然走向崩潰。那篇文章大家有時間可以去看看參考。

寶玉在園子里沒事情覺得很悶,就叫茗煙幫他找一些書來看,茗煙就給他弄了一些雜書。所謂雜書就是小說戲曲之類的,中間有很重要的兩本,一本是《牡丹亭》,一本是《西廂記》。《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這一串起來,可以講是中國浪漫文學這一道長河中的幾個高峰,一個比一個高,最後當然是《紅樓夢》集大成。浪漫文學講「情」字,對於情的解釋,集大成之書是《紅樓夢》。一開始的時候,革命性的一本著作是《西廂記》。《西廂記》在元末出現,對中國的浪漫文學起了很大的作用,對於愛情的追求與解放,可以為了自己的幸福,脫離家庭禮法的束縛。崔鶯鶯,相國千金,為了追求愛情,在後花園委身於張生,那一節對中國的宗法禮教,具有顛覆性的衝擊。所以西廂誨淫,在閨閣中是禁書。

寶玉悄悄地拿來了,他不給別人看,給黛玉看,他們兩人是心靈上的知己,寶玉說別人我怕,妹妹我是可以給你看的。他曉得黛玉是能夠了解的。黛玉也喜歡看,一下子就全看完了。看了之後呢,男孩子嘛,當然就是調皮的,對黛玉說:

「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黛玉一聽臉紅了,不得不裝怒兩下,心中大概是高興的。欺負了林妹妹,寶玉又趕快賠小心,說笑話逗她開心,黛玉扣住一句《西廂記》裡頭的話,講寶玉「銀樣鑞槍頭」(意思是中看不中用)。可見得兩個人對《西廂記》都看進去了,都了解那種感情。其實對黛玉來說,崔鶯鶯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她自己。在愛情的追求上,《西廂記》是對於當時禮法的一種反抗,那還是社會性的,《牡丹亭》又高一層了。《牡丹亭》出現在明朝,這本書讓中國浪漫文學對於愛情的詮釋,又拉高了一個層次。

黛玉看過了《西廂記》,回去時途經梨香院,梨香院里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正在練習,唱的是《牡丹亭》。這一段非常重要。這裡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姐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那個時候的戲曲,在傳統文人的心目中,在文學位階上是低一等的。黛玉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心動神搖」這四個字用得好。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

寶玉聽了《醉打山門》之後,大有啟發,到最後他說,我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黛玉聽了《牡丹亭》的「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聽得黛玉驚心動魄。《牡丹亭》是十六世紀湯顯祖寫的,湯顯祖所處的晚明時代的哲學思想、文藝思潮,是對於宋明理學的一個大反動。在晚明的文學裡頭,高舉「情」的旗幟,情是很重要的主題,尤其是以《牡丹亭》這個作品為代表。《西廂記》,它還在社會性、歷史性的層次,是寫實的。到了《牡丹亭》,愛情提高了一層,是形而上的情。對湯顯祖來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情哪裡來的?不知所起,橫空而來的。對湯顯祖來說,情是很重要的原動力(primal force),一動了情以後,一往而深。賈寶玉不是說情根嗎?情一生了根,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情可以穿越生死,不受時間的限制穿越生死。

我想你們都知道《牡丹亭》的故事,杜麗娘為情而死,為情而生,到了那個地步,情簡直是一種形而上的(metaphysical)、隱喻式的力量,所以它比西廂又高了一層,變成愛情神話了。《牡丹亭》上承西廂,下啟紅樓。《西廂記》當然對於湯顯祖有很大的影響,下面更是啟動了《紅樓夢》。曹雪芹好幾個地方都引用《牡丹亭》里的曲及回目,元妃點戲也點了《牡丹亭》。湯顯祖對於情的解釋與設計影響了曹雪芹,《紅樓夢》更往前走了一步,對情的解釋更廣、更寬、更博。看湯顯祖作品時不光是看《牡丹亭》,要把他後來的兩部作品《南柯夢》、《邯鄲記》一起看。《牡丹亭》寫情到了頂了,走不下去了,他後來的兩個作品,一個是道,一個是佛,到了情深、情真、情至,要求解脫的時候,佛跟道就來了。《牡丹亭》、《南柯夢》、《邯鄲記》三部作品合起來看,可能就是對《紅樓夢》的影響。

此時黛玉聽曲,她是特別有慧根的人,一聽,心中有所感。她一直能感受到自己命運的。她是絳珠仙草到這個世界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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