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賢襲人,俏平兒,這是曹雪芹給她們兩個人的評價。講襲人賢慧,有的人也許不以為然,她是個會打小報告的。但為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利益打小報告,這也是人之常情。對寶玉來說,襲人是賢,經常規勸他。寶玉就喜歡跟女孩子們混在一起,可能襲人心中也有醋意吧!她看到寶玉跟黛玉、史湘雲很親,用她們洗過臉的水自己洗臉,襲人很不以為然,心裡不舒服。這時候寶釵來了,問:「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裡還有在家裡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好啦!寶釵跟襲人兩個人結盟起來了,一致對付其他的人。誰呢?對付林黛玉、晴雯,這兩個是一派的。

《紅樓夢》設計人物、描寫人物,不是單面的,它有一種鏡像(mirror image),就是說一個人物,他另有好幾個,方方面面來補強他。一個林黛玉,有晴雯,有齡官,還有柳五兒,好幾個女孩子,跟黛玉的命運相似,個性也相同,但又不完全一樣。你看,雖然晴雯說是眉眼有點像林妹妹,但因為她是丫鬟,她的舉止一切又跟黛玉不同。命運也類似,被欺負,被貶抑,後來為情而死。寶釵也有鏡像,襲人是一個,探春也是這一類型。所以襲人跟寶釵是能夠結盟起來的。再往下看,到後來講到尤二姐被王熙鳳虐待,有一天襲人去看黛玉,就跟黛玉講:「哎呀,這個二奶奶很厲害,你看看尤二姐被整得這個樣子。」黛玉心中一動,襲人從來不背地裡講人家壞話的,是拿這個話來試她。尤二姐是賈璉的妾,襲人也指望著當寶玉的妾。林姑娘很敏感,馬上回一句說,閨閣裡頭,一家裡邊,「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襲人一聽,倒抽一口冷氣,寶玉以後若娶了這個林姑娘還了得!寶釵看襲人可以收過來結成一派,襲人也覺得寶玉若娶的是寶釵,她就放心了,伺候黛玉她不好受。襲人顧慮得沒錯,恐怕事實也是如此。

襲人不高興,就不理寶玉,寶玉去叫她,她也不理。寶玉想,這些女孩子怎麼弄得這個也不理他,那個也不理他,忙了半天,很灰心,就一個人拿了本書解悶。他看什麼書呢?看《南華經》。《南華經》就是《莊子》。寶玉最後是要悟道出家的,但並不是突然發生,他的感悟是很多細節慢慢鋪下來的。下面一回就會講到老莊、禪宗那些機鋒。寶玉是最敏感、最能夠體驗這些道理的人,他拿著《南華經》,讀到《外篇》。《莊子·外篇》不是莊子寫的,是後來的人寫的,他正看到《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𪲔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講下去,全是些顛覆思想,對於儒家的社會價值、社會秩序,具有顛覆性的一種看法。寶玉看了這個,也模仿寫了一段: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他等於打油詩似的這麼寫來,後來他真的當了情僧,這些女孩子對他來講,真的一下子冷掉了。他看清人生不可測,曉得情之不可測,看起來好像是戲筆隨便這麼寫一寫,其實他慢慢慢慢開始往這方面靠。書里講他愚鈍,其實他是最敏感、最有靈性、最有佛性的這麼一個人,一點就點通了。黛玉看到寶玉寫的,說,這個是來醜化我們嗎?看起來好像是玩笑,其實寶玉真的在思想里慢慢起了這種因了。

下半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曹雪芹轉筆寫賈璉一家。鳳姐的女兒巧姐出水痘,從前出水痘是很嚴重的事情,弄不好會喪命的。那時沒有疫苗,沒有預防針,出痘要祭痘花娘娘。賈璉得搬出去外書房住,鳳姐要遠離賈璉十幾天,好清凈供奉娘娘。這下子好了,賈璉這個人,一有空隙就要生出事情的。

《紅樓夢》好在哪裡呢?一方面它有智性的、思想性的,非常智慧的(intellectual)層次,有一套架構把這本書往上提,把中國三種哲學具體而微地寫出來。另外它的寫實主義也到了極點,尤其是寫俗的事情,曹雪芹一點顧忌都沒有,光是雅而不俗,那就不是人生。

賈璉得了空隙,就想到他們有一個廚子,叫作「多渾蟲」,喜歡喝酒。多渾蟲的妻子叫多姑娘,生性輕浮,拈花惹草,寧國府榮國府的那些人,很多都上了手,多渾蟲糊塗懦弱,也不以為意。賈璉呢,本來也看過這個女人,已經失魂落魄,不過還沒得下手。多姑娘也有意勾他,沒事跑到他窗戶底下走兩走,讓那個賈璉好像飢鼠似的。「飢鼠」兩個字用得好,餓的老鼠,什麼都吃。他就叫傭人拿點錢拿點東西給她,把她弄進來。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寫賈璉那種好色、急色的樣子,寫那個多姑娘: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卧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就這八個字,把她通通寫盡了。下面這一句是個敗筆: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程乙本沒有這一句,這個多餘了。我覺得多姑娘寫到那樣子,夠了!再加一句就多了。

曹雪芹寫俗,沒有一點忌諱,下面這段非常精彩地寫賈璉跟鳳姐、平兒三個人的妻妾關係。巧姐出痘子出過了,鳳姐要平兒去收拾東西,賈璉在外面住的把它收拾回來。鳳姐就問,少了什麼東西沒有,平兒說沒有少。鳳姐很有趣,又問:多了什麼沒有?平兒就說:沒有少,怎麼還會多?其實平兒收拾的時候早就發現一綹頭髮,這可是證據了。平兒沒拿出來,她說:我的心跟奶奶一樣,搜了一搜,沒有東西。鳳姐很知道賈璉,她說:這幾天難保乾淨,有些相好的,丟下些戒指、香袋、頭髮什麼的也難講。賈璉在旁邊「殺雞抹脖使眼色兒」,這形容得好!平兒呢,就替賈璉掩飾過去了,所以是「俏」平兒。平兒也寫得好,這個女孩子是個好心人,她是賈璉的妾,處在賈璉跟鳳姐之間,不容易!鳳姐多麼厲害,平兒能夠得鳳姐的寵信,很不容易了。賈璉是那麼急色、那麼俗氣的一個人,平兒能夠跟他周旋,也不容易。

平兒替賈璉遮掩,鳳姐走了以後,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這個妾當然長得不錯,又這麼嬌俏動人。平兒拿了那個頭髮笑賈璉:這是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出來。這個賈璉就過來摟著平兒,要求歡。平兒就把他推開了,跑到窗子外面去。賈璉說,你這個小娼婦,浪上人的火來,你就跑了。平兒講,我就讓你痛快?鳳姐還在後面呢。鳳姐跑來看這兩個人隔著窗子喊來喊去幹嘛?平兒就說我不要跟他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鳳姐說:單獨在一起不是很便宜嗎?平兒說:這是說我嗎?走了。

這把他們妻妾之間的關係,寫得那麼活。若講人物,我想女性寫得最深刻、最複雜的,其實是鳳姐;男性方面寫得最貼近現實,真正有這麼一個男人的是賈璉。寶玉當然寫得最多,但寶玉不是真正的男性,他是佛性,缺了一些人性,賈璉是真正的人性,寫出他醜態畢露,但賈璉除了好色以外,其他沒什麼太大的缺點,他不算是一個很壞的人,好色這一點,很多男人都有,不是賈璉一個人。

《紅樓夢》寫賈璉跟他的妻妾寫得好,她們的那種關係,幾個人閨房打趣,寫得非常貼切,這就是《紅樓夢》寫實的地方。

所以我講《紅樓夢》分兩面的,一方面寶玉念了《莊子》以後,那種哲學宗教方面的領悟,一方面是貼近人生現實的東西,栩栩如生。一本小說的好,就是在這裡。

要比起來,《金瓶梅》寫現實,寫肉身,沒有人比得過,可是它缺乏了上面那一層精神生活的東西,跟《紅樓夢》比,它就差了一截。《紅樓夢》雅跟俗都具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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