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這一回和下一回,有件大事來了。賈元春得皇帝寵幸,選為「鳳藻宮尚書」,封為「賢德妃」,而且盛寵有加,讓她回到賈家去探親,在小說里,這是件大事。現實中,講到曹雪芹的身世,他的祖父曹寅也曾四次接駕康熙,虧空了不少銀兩,還好康熙知道是為他用掉了,暗地裡又給補起來,所以一次接駕是不得了的花費。皇妃回家省親,賈家要蓋個大觀園,蓋那麼大的一個花園來歡迎元妃;還到蘇州去買個戲班子,特別唱戲給元妃聽。元妃回來了要舉行法會、念經,就特別延請了尼姑道士,在園子里蓋了廟給他們住。

大觀園在《紅樓夢》裡面,是個非常重要的象徵(symbol)。「大觀」,大觀全局,曹雪芹從高高在上的天眼,來看世界上的芸芸眾生。大觀園裡那些花花草草,那些女孩子們都是花花朵朵,以寶玉為「諸艷之冠」,馬上要演出大觀園的一齣戲來。像天眼看著園子里的春夏秋冬花開花落,看著這些人生命的過程。大觀園也是曹雪芹心中一個理想國,寶玉的理想世界。在大觀園裡,是他跟那些女孩子們最快樂的青春歲月,大觀園是寶玉和這群姑娘們的兒童樂園,度過他們的青春期(adolesce)最快樂的日子。

大觀園的那些意義要怎麼寫?又來了!我想,有好多方式可以寫大觀園,你可以很客觀地描述瀟湘館、怡紅院、稻香村……什麼什麼,寫了個半天,恐怕讀者越看越糊塗。這麼大的園子全是些花花草草,怎麼講得清楚?要選一個什麼角度來寫,這就是一個作家的功力了。

曹雪芹選什麼角度?他選了賈政。賈政帶了一群他的所謂「清客」到大觀園。從前,這些大官家裡,總喜歡招來一些名士、清客,吟詩作賦,附庸風雅一番,賈府里也有這麼一群人。賈政就帶了這麼一群人進園,做什麼呢?中國人嘛!每個景、每個亭子要題字,題對聯,題匾額,這都要有學問的,古文根底、舊詩詞根底很好才行。賈政本人《四書》讀得很通,他自己謙稱詩詞不行(恐怕也是真的),要清客來題詩,又交代把寶玉帶進來。寶玉不過十幾歲的小孩子,做對聯什麼的,那群清客比寶玉題得好得很多,為什麼要寶玉呢?實際上的原因是:元妃還沒出嫁的時候,寶玉識字是她親自教授的,她不光是姐姐,對這個小弟弟也有母親的寵愛和責任在裡頭,讓寶玉來題寫,當然是為了取悅元妃,顯顯他的才。賈政也知道寶玉的才在詩詞上,雖然也狠狠地罵他穠詞艷詩,專門搞這套東西,很不以為然,不過這時候派上用場了。當然,這是曹雪芹的刻意安排,讓寶玉上場,讀者就跟著寶玉的眼光來看大觀園的第一次亮相,這個意義是不同的。

寶玉看大觀園,他的評論,這裡好,那裡不好,這裡怎麼樣,那裡怎麼樣,他題的那些詩詞,都是他對那個地方的形容。以後,誰是大觀園的主人?怡紅公子。怡紅院的主人,就是大觀園的園主。在大觀園裡,他總領群芳,所以要他來品題大觀園。這些題字題詞,都是寶玉對大觀園的理想。

曹雪芹就是博學,什麼都通,又會看病,又懂建築,畫畫也懂,無事不通。所以他寫個《紅樓夢》也是百科全書。我去過蘇州好多次,也看過那些園林好多次,曹雪芹寫園林的架設,就是江南風格。大觀園在南京,有許多蘇州庭園的借景,大家要慢慢看、細細看。中國園林的布置,處處有講究,植物也有講究的。瀟湘館種什麼?竹子!林黛玉的筆名叫作瀟湘妃子,大家都知道娥皇女英的故事,林黛玉喜歡哭,眼淚掉在竹子上變成斑竹,斑斑點點的斑竹。瀟湘館的竹子「龍吟細細,鳳尾森森」,很漂亮的。怡紅院裡邊呢,又有海棠,又有芭蕉。海棠是紅的,芭蕉是綠的,紅綠對開。一紅一綠,是《紅樓夢》裡邊最常用的顏色,這些都有講究的。

賈政引了寶玉,一步一步、一個一個去看,要他題,他就題出來。寶玉當然顯顯他詩詞的才,那些清客當然也會逢迎拍馬,他講一句,下面就叫好。到了瀟湘館的時候,看到那個亭子,「有鳳來儀」這麼講一下,大家叫好,不得了,都是在逢迎他,逢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讓賈政高興。賈政表面呵斥,其實心裏面高興的,寶玉平常在父親面前老鼠見到貓一樣,嚇得根本什麼話都不敢講,讚美他幾句以後,就得意起來,也敢放膽說了。

然後,到了稻香村這裡了。本來呢,不管瀟湘館也好,怡紅院也好,花草布置都非常合適,都精心想過的。到了稻香村這裡,弄了個農村似的,又有桑樹,又有榆樹,又種蔬菜……賈政一看這個地方很樸實,有點歸農的味道,很高興,就問寶玉這地方好不好,故意考他。寶玉說,不及有鳳來儀,比瀟湘館差遠了。賈政就罵,無知蠢物,只會朱樓畫棟,喜歡那種華麗東西,這種純樸的地方就不懂,可見得沒有好好念書的關係。寶玉以往從來不敢對父親反駁的,這下子牛脾氣來了,反問他父親:「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雲『天然』二字,不知何意?」意思是說,你懂不懂天然兩個字?下面那些清客緊張了,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搶著講了一頓。寶玉很不以為然,說:「此處置一田莊……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還沒講完,政老爺受不了了,氣得喝命:「叉出去!」你給我滾。

這一段看起來,好像父子兩個人的拌嘴,其實要表達的是兩種理念。賈政,代表儒家那一套核心價值,儒家最要緊的是社會秩序,一切合乎禮教,甚至於自然,也要人為地把它規劃清楚。寶玉呢,是個自然人,傾向道家的歸真返璞,反對一切禮俗束縛。道家對儒家來說,非常有顛覆性。寶玉看到一個違反自然假象的東西,就不以為然。儒家跟道家人生觀的衝突,對於宇宙、社會的看法,借著對大觀園的解釋,父子倆各說各理,互相衝突。賈政講不過兒子了,氣得以父權說:「叉出去!」叉了一會兒,又說你給我再回來,再往下走題聯:「若不通,一併打嘴!」拿父權來壓了。好了,又往下走,大觀園一景一物,慢慢通過我們心中的旅行,由賈政、寶玉來做嚮導,遊了一趟大觀園。

還記得開始的時候,寧國府跟榮國府,是透過誰來呈現呢?透過黛玉眼中看見二府的氣勢。這回,是透過賈政和寶玉來看一遍大觀園,尤其是寶玉的眼光,他那些詩詞,都是他的觀點所看到的。等到後面第三十九回、四十回的時候,另外一個人會再來看一遍,劉姥姥進大觀園,是書裡頭另一個高潮。鄉下老太太來看大觀園,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給讀者完全不同的意義,完全不同的感受,這也是曹雪芹高明的地方。

好,一行人繼續走,一個玉石牌坊出來了。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賈政不喜歡。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那裡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作題,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考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寶玉似曾相識的地方是什麼?大家還記得嗎?也是個牌坊,他夢裡見到的「太虛幻境」,上書「孽海情天」。我說過,大觀園就是寶玉心中人間的太虛幻境,他夢中看到的那個太虛幻境,是真正的天上的一個仙境。太虛幻境與大觀園,互相對應的。那個太虛幻境里,春花永遠不會謝,仙子永遠不會老,因為時間是停頓的,無窮無盡沒有時間,停頓在永遠的春天。大觀園不同,大觀園有春夏秋冬,時間是移動的,時間會毀滅一切,最後必定是崩潰的命運。所以寶玉他們的童年在這裡,只有很短暫的幾年,他的仙境是暫時的,他們慢慢長大,到了時候,「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百花不管多麼鮮艷,都挨不過秋天。秋後百花淍零,晴雯死了,黛玉死了,迎春嫁了死了,探春遠嫁,惜春當尼姑去了,大觀園,散掉了。這個時候是寫大觀園的開始,劉姥姥那一回寫大觀園的極盛,到了最後大觀園荒涼的時候,寶玉再回來,那時黛玉已經死了,他經過瀟湘館,聽到裡面有鬼哭。這三個階段寫大觀園,寫得非常好,大觀園的盛衰,也就是寧國府、榮國府的盛衰,也就是人生春夏秋冬的過程。

《紅樓夢》的悲劇,並不是一個突發性的意外,而是人生必然的過程,王國維也講過「無常」的感受,在書里以各種方式呈現。所以寶玉看到這個地方,心中一動,但他還太年輕,很多東西似懂非懂,他慢慢領悟,最後他又回到太虛幻境,又看到那些女孩子的命運之冊,才了悟到人生原來如此,卻已經無語了。現在是大觀園剛剛開始,大家慢慢看,大觀園有很多很多場景,他們在吟詩作賦,賞月啖蟹,四季清歡,真是人間的兒童樂園,是他們最開心、無拘無束、沒有任何成年人的負擔的時候。寶玉心中最希望的是筵席永不散,所以在大觀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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