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緒論 從「紅樓夢導讀」到「細說紅樓夢」

我是一九九四年從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退休,至今二十年了。教書是我喜歡的事,《紅樓夢》導讀是我在加大東亞系主要授課之一,分中英文兩種課程,持續二十多年。

退休後推廣崑曲,編寫父親白崇禧將軍的傳記,忙於各種文化及公益活動,當被問起「為何不回台灣講《紅樓夢》」,一時間還不認為真能做到。但這想法慢慢發酵,覺得回到母校與在美國教書,情感上是不一樣的。《紅樓夢》是影響我一生最重要的偉大小說,透過教與閱的心得,應該可以跟台大的小學弟小學妹們分享很多事。

這門課最早叫作「紅樓夢導讀」,我想,這門課的目的,就是以我自己的經驗來引導同學們看《紅樓夢》。因為我自己寫小說,而最重要的是,這是一本小說,這是我們中國最偉大的小說!我想在文學、在小說這方面,它的藝術成就最高,而且它的影響最大。所以我是從這方面切入:《紅樓夢》作為一本了不起的、偉大的小說,我們怎麼去看這本小說?這門課叫作「紅樓夢導讀」,很重要是因為這一點。

二十世紀以來,《紅樓夢》的研究,從「紅學」到「曹學」——曹學就是曹雪芹家世的研究——已經成為大學問。相關的著作說是汗牛充棟也不足以形容。換句話說,讀《紅樓夢》有很多很多的方式,有各種各樣的說法。《紅樓夢》是一本天書,從各個方面切入,都可以看出多方面的意義,但最重要的,它終究是一部偉大的小說,我們還是必須從這個角度切入。

首先,為什麼要談這本書?我認為,在大學裡頭,要稱得上所謂大學教育,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閱讀一些必讀的經典。所謂經典,就是一部作品在經過世世代代以後,在自己的民族內部也好,或是放在全人類創作的叢林里也好,若它對於每一個世代都有其特別的意義,這就是經典。也就是說,經典通常即使經過了上千年也還能存在,而持續對我們有意義。這種被視作經典的作品必須仔細閱讀,深深地閱讀,因為這種作品對大家會很有啟示。大家現在可能年紀還輕,未必能夠完全了解經典作品的涵義,可是這個時候先閱讀了經典,心裏面有了這些故事,我相信對大家以後的一生都會有影響,而且是很好的影響。我覺得,念過《紅樓夢》、而且念通《紅樓夢》的人,對於中國人的哲學,中國人處世的道理,以及中國人的文字藝術,和完全沒有念過《紅樓夢》的人相比,是會有差距的。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我是年紀很小就開始念《紅樓夢》,那時候雖然不很懂,可是慢慢地,我發現自己非常受益於這本書。

那麼《紅樓夢》有幾個面向要先談。

第一,這當然是最偉大的一本小說。同時大家注意成書的時間是十八世紀清乾隆時代,可說是中國的文化到了最成熟、最極致的巔峰,而要往下走的時候。很快地,乾隆以後,中國的文化走下坡路了。因而可以說,這是一本在頂點的書。作為一個像曹雪芹那樣敏感的作者,我想他雖然是在寫小說《紅樓夢》,寫賈府的興衰史,但是在無意中、在潛意識中,他同時感覺到整個文化將要傾頹、崩潰,一如他寫到的:「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我想藝術家有一種獨特的靈感,特別能夠感受到國事、乃至於民族的文化狀況。或許類似於所謂的「第六感」,我覺得曹雪芹就顯示出這種感受能力。所以他寫的不光是賈府的興衰,可能在無意間,他也替中國的文化寫下了「天鵝之歌」。從這個角度看這本書,它的意義更大。

我們隨便舉個例子,我剛剛說文學家或藝術家的感受與靈感,尤其是中國的傳統,對於時代的興衰特別敏感,因為中國的歷史是延續下來的。其他像歐洲的話,它們的文化中心一下子遷到這邊,一下子又遷到那邊,所以歐洲的歷史比較是分期的;但中國的歷史是從古到今,一直延續下來的。這種各個時代的興衰刺激了很多文學作品的產生。舉個例子,像是李商隱,大家都知道他的《登樂游原》那首詩:「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首詩講了晚唐,講完了唐朝的興衰。這種感受對曹雪芹而言,可能更加深刻。雖然乾隆時代表面看起來很繁華,但我們從歷史的後見之明來看,在乾隆晚年已經開始衰微,已經有很多瀕臨崩潰的跡象了。

另外,雖然我不是文化史家,但我對繪畫和陶瓷也很喜歡,涉獵了一些。所以我想曹雪芹的《紅樓夢》成書的時候,很可能也是我們民族創作的巔峰,而《紅樓夢》是在這個巔峰上完成的集大成的作品——無論在文學、哲學、宗教,或文風、文體各方面,《紅樓夢》都有很了不得的成就,這本書作為中國文化集大成的一部作品是當之無愧的。而事實上,在《紅樓夢》以後,也再沒有一部文學作品可以達到它的那個高度。無論是文學、繪畫,或是陶瓷,各方面都沒有。突然間,我們的創造力(creativity)都在往下降。所以我說曹雪芹他感受到的,是中華文明即將要衰退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感受,這在《紅樓夢》中特別、特別地強烈。對於這麼一部著作,我們說它在文化上有特殊的意義。

至於在小說的藝術方面,《紅樓夢》也深有貢獻。中國小說的發展,成熟期不算早,雖然很早就有文言文的小說,成熟的作品要到明清以後才出現。而就小說這個文類而言,我想《紅樓夢》是集大成的一部書。《紅樓夢》不僅僅是剛才說的文化意義上的集大成,在文學的藝術上,它也是集大成。文學的評價,按照文學史來說,文學史就是一些文學天才們的合傳。每個時代都有它的大天才,不論在形式方面、內容方面,或者語言方面,都加以創新,而帶領文學不斷地往上,創造出新的高峰。《紅樓夢》在很多方面,彙集了過去從《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與《儒林外史》以來中國古典小說的大傳統,而就小說而言,《紅樓夢》表現得最為成熟。

標誌小說成熟的要件,一是它的形式,等我們講到文本的時候,我會仔細地來分析這一點。簡言之,《紅樓夢》在形式上,使用了神話與寫實兩種手法,而且寫得非常好,在形式上可以說是一部巨作。另外,小說很重要的一點,尤其中國小說很重要的,是人物的創造、人物的刻畫。曹雪芹寫《紅樓夢》,可以說是撒豆成兵,任何一個人物,即使是小人物,只要一開口就活了。這很奇怪,別人花了好多篇幅來寫,曹雪芹用不著,他只要一句話這個人物就出來了,一句話這個人物就活了。不要說別的,曹雪芹自己是貴族,而《紅樓夢》大部分講的也是貴族階級的生活,但是它中間出現一個村婦劉姥姥,劉姥姥一開口,滿紙生輝,馬上就活了。而且奇怪的是,我們現在說寫鄉下人,寫鄉土,講了個半天,中國文學寫鄉下人的,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可能仍然是劉姥姥。這就是所謂的大天才,不光是寫富貴人家的老太太,譬如賈母,寫得那麼好,她的每一句話、一舉一動都合乎其身份;他連寫一個村婦也寫得那麼活!所以曹雪芹是無所不能的。如果大家有興趣要寫小說,仔細看看《紅樓夢》是怎麼創造人物的。這是中國小說很重視的一項技藝。

我們看西方文學,偉大的作家,像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法國的普魯斯特,他們的小說連篇累牘地都是在敘述,都是在分析,常常是長篇大論的。當然他們寫得非常深刻。然而中國小說不是的,中國小說大部分都是利用對話來推展情節,用對話來刻畫人物。所以中國小說裡面,對話是很重要的技巧,什麼人講什麼話,包括語氣、口吻與內容都很重要。對話寫得好不好,幾乎就決定了小說的成敗。《紅樓夢》的對話寫得最好,每個人物說的話都合乎其身份,很少會講錯話的。我們可以做一個實驗,隨便翻開一頁,把人物的名字蓋上,單單看那句話,你一看就知道是誰講的。《紅樓夢》那麼多的人物,每一個都被作者個人化(individualized),這一點非常不容易做到。本來金陵十二釵已經寫得很好了,對於十二個女性人物的刻畫,幾乎已經寫盡了。我們拿現代小說來比較,寫十二個女人能寫得那麼活的,很少。光是十二金釵已經不得了了,後面又跑出尤二姐和尤三姐,所謂「紅樓二尤」來,而且又寫得那麼好!所以說《紅樓夢》的人物層出不窮。為什麼?每個人的對話,作者都是恰如其分地描繪。我自己是寫小說的,我看人家的小說一定是先看對話。如果對話寫得不好、不活、不像,我想可能那本小說就不行。對話的確要緊,而《紅樓夢》這本小說的對話非常鮮活。然後是文字,這本書的文字極好。當然曹雪芹的文學修養是很精深的,據說他本身就善於詩詞,對於文字非常敏感,這影響了《紅樓夢》用字之講究。中國文化的美學固然有它簡樸的這一個面向,但同時也有富麗堂皇的另一種美學取向,就像牡丹花一樣,富麗得不得了,《紅樓夢》的文字就是富麗的這一面。曹雪芹的文筆得力於他詩詞歌賦的造詣,樣樣都通。因此《紅樓夢》裡面有詩、有詞,有歌、有賦,各種文體都有;曹雪芹對於戲劇和曲文也非常精通,他是集中國文學各種形式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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