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大觀紅樓

白先勇

二〇一四年春季,台灣大學文學院由趨勢教育基金會贊助的「白先勇人文講座」開課,種種因緣巧合,這次輪到我擔任講座教授。自從一九九四年我在加州大學提前退休後,二十年來,雖然曾在多所大學演講,參加講座,但從未全程授課。教書對我來說,責任重大,必須全心投入,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輕易答應。此次面對台大「白先勇人文講座」,不免有些躊躇。張淑香教授勸我道:「你應該在台大教《紅樓夢》。」她說現在大學生很少有耐心看大部頭的經典作品了,這對學生的人文教育有很大的影響。她這番話恰恰觸動了我的心思,「五四」以來,我們的教育政策一向重理工、輕人文,尤其偏廢中國傳統文化課程,造成學生文化認同混淆,人文素養低落,後遺症甚大。近年來,我致力推廣崑曲,替北大、香港中大、台大設立崑曲講座,就是希望這些龍頭大學的青年學子有機會欣賞到崑曲之美,希望他們重新親近我們的傳統文化。我在美國加州大學也曾教過多次《紅樓夢》,但回到母校教授自己的學弟學妹,心情到底不同。至少選我課的同學,有機會跟著我,把這本曠世經典從頭細讀一遍,希望透過這部古典文學傑作,同學們也會對我們的傳統文化,有所感悟,受到啟發。

《紅樓夢》本來就應該是大學人文教育必讀的文學經典:首先,《紅樓夢》是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那麼《紅樓夢》在我們民族心靈構成中,應該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十九世紀以前,放眼世界各國的小說,似乎還沒有一部能超越《紅樓夢》,即使在二十一世紀,在我閱讀的範圍內,要我選擇五本世界最傑出的小說,我一定會包括《紅樓夢》,可能還列在很前面。

《紅樓夢》是一本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自從兩百多年前《紅樓夢》問世以來,關於這本書的研究、批評、考據、索隱,林林總總,汗牛充棟,興起所謂「紅學」、「曹學」,各種理論、學派應運而生,一時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至今方興未艾,大概沒有一本文學作品,會引起這麼多人如此熱切的關注與投入。但《紅樓夢》一書內容何其複雜豐富,其版本、作者又問題多多,任何一家之言,恐怕都難下斷論。我在台大開設《紅樓夢》導讀課程,正本清源,把這部文學經典完全當作小說來導讀,側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檢視《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髮揮到極致。曹雪芹是不世出的天才,他成長在十八世紀的乾隆時代,那正是中國文化由盛入衰的關鍵時期,曹雪芹繼承了中國文學詩詞歌賦、小說戲劇的大傳統,但他在《紅樓夢》中卻能樣樣推陳出新,以他藝術家的極度敏感,譜下對大時代的興衰、大傳統的式微,人世無可挽轉的枯榮無常,人生命運無法料測的變幻起伏,一闋史詩式、千古絕唱的輓歌。

十九、二十世紀西方小說的新形式,層出不窮,萬花競艷,但仔細觀察,這些現代小說技巧,在《紅樓夢》中其實大都具體而微。《紅樓夢》在小說藝術的成就上,遠遠超過它的時代,而且是永恆的。例如現代小說非常講究的敘事觀點之運用,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的是全知觀點,但作者是隱形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完全脫離了中國小說的說書傳統,亦沒有十八、十九世紀一些西方小說作者現身干預說教,作者對於敘事觀點的轉換,靈活應用,因時制宜。例如大觀園的呈現:大觀園是《紅樓夢》最主要的場景,如何介紹這些主景?讀者第一次游大觀園是跟賈政進去的。第十七回大觀園落成,賈政率領眾清客以及寶玉,到園內巡視題詠,因此大觀園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隨著賈政的視角而湧現,賈政是《紅樓夢》中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代表人物,在他眼中,大觀園是為了元妃省親而建造的園林場所,是皇妃女兒的省親別墅、家庭聚會的地方。功能意義完全合乎儒家倫理的社會性,因此透過賈政視角的大觀園是寫實的、靜態的,讀者這時看到的大觀園就如同一幅中規中矩的工筆畫。我們第二次再游大觀園的時候,導遊換成了劉姥姥,從劉姥姥的觀點看出去,大觀園立刻完全換了一幅景象。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由於劉姥姥的出現,大觀園似乎突然百花齊放,蜂飛蝶舞,熱鬧起來。劉姥姥是個鄉下老嫗,她眼中看到的大觀園,無一處不新奇,大觀園變成了遊樂園,如同哈哈鏡中折射出來的誇大了數倍的景物。劉姥姥進大觀園,我們跟著這位「鄉巴佬」遊覽,也看盡了園中的奇花異草,但劉姥姥這個人物遠不止於一位鄉下老嫗,在某種意義上,她可以說是一個土地神祇——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土地婆。她把大地的生機帶進了大觀園,使得大觀園的貴族居民個個喜上眉梢,笑聲不絕。劉姥姥把「省親別墅」的牌坊看成「玉皇寶殿」,事實上大觀園的設計本來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只是太虛幻境中時間是停頓的,所以草木長春,而人間的「太虛幻境」大觀園中時間不停運轉,春去秋來,大觀園最後終於傾頹,百花凋謝。利用不同的敘事觀點,巧妙地把大觀園多層次的意義,一一展現出來,這是《紅樓夢》的「現代性」之一。

《紅樓夢》的中心主題是賈府的興衰,也就是大觀園的枯榮,最後指向人世的滄桑、無常,「浮生若夢」的佛道思想。大觀園鼎盛的一刻在第四十回,賈母兩宴大觀園的家宴上,劉姥姥這位土地神仙把人間歡樂帶進了賈府,她在宴會上把賈府上下逗得歡天喜地,樂得人仰馬翻,那一段描寫各人的笑態,是《紅樓夢》最精彩的片段,整個大觀園都充滿了太平盛世的笑聲。第一百零八回「強歡笑蘅蕪慶生辰,死纏綿瀟湘聞鬼哭」,此時賈府已被抄家,黛玉淚盡人亡,賈府人丁死的死,散的散。賈母為了補償寶釵倉促成婚所受的委屈,替寶釵舉行一場生日宴,可是宴上大家各懷心思,強顏歡笑,鼓不起勁來;一場尷尬的宴席,充分暴露了賈府的頹勢敗象,寶玉獨自進到大觀園中,「只見滿目凄涼」,幾個月不到,大觀園已瞬息荒涼,寶玉經過瀟湘館,聞有哭聲,是黛玉的鬼魂在哭泣,於是寶玉大慟。荒涼頹廢的大觀園裡,這時只剩下林黛玉的孤魂,夜夜哭泣。曹雪芹以兩場家宴,用強烈的對比手法說盡了賈府及大觀園的繁盛與衰落,一笑一哭,大觀園由人間仙境沉淪為幽魂鬼域。

大觀園走向敗落的關鍵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賈府自己抄家,因而晴雯被逐冤死,司棋、入畫、四兒等人皆被趕出大觀園,芳官等幾個小伶人也被發放,連寶釵避嫌也搬出大觀園,一夕間,大觀園頃刻蕭條,黯然失色。抄大觀園的起因是在大觀園中,賈母丫鬟傻大姐拾到了一隻綉春囊,一隻綉春囊顛覆了賈府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整個道德秩序,這隻綉春囊不過是司棋及其表弟潘又安兩人互贈的紀念物,一對小情侶互通私情的表記。可是在賈府長輩王夫人、邢夫人的眼中,就如同「伊甸園中爬進了那條大毒蛇」(夏志清語),危及了大觀園內小姐們的純真。這就牽涉到儒家宋明理學「存天理滅人慾」的極端主張,對人的自然天性有多大的斫傷了。這也是曹雪芹借寶玉之口,經常提出的抗議。可是曹雪芹畢竟是個天才中的天才,他竟然會將這隻綉春囊偏偏交在一個十四歲「心性愚頑,一無知識」的傻大姐手裡,傻大姐沒有任何道德偏見,也無從做任何道德判斷,綉春囊上那對赤條條抱在一起的男女,在這位天真痴傻的女孩眼裡,竟是一幅「妖精打架圖」。這對王夫人、邢夫人這些冥頑不化的衛道者又是多大的諷刺。

多年來一些紅學家四處勘查,尋找《紅樓夢》里大觀園的原址,有人認定是北京恭王府,也有人斷定是南京江寧織造府的花園,還有人點名袁枚的隨園,但很可能大觀園只存在曹雪芹的心中,是他的「心園」,他創造的人間「太虛幻境」。大觀園是一個隱喻,隱喻我們這個紅塵滾滾的人世間,其實我們都在紅塵中的大觀園裡,「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最後寶玉出家,連他幾曾留連不舍的大觀園,恐怕也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個幻境罷了。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極其複雜,是門大學問。要之,在眾多版本中,可分兩大類:即帶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評語的手抄本,止於前八十回,簡稱脂本;另一大類,一百二十回全本,最先由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出來印刻成書,世稱程高本,第一版成於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即程甲本,翌年(一七九二)又改版重印程乙本。程甲本一問世,幾十年間廣為流傳,直至一九二七年,胡適用新式標點標註、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印行的程乙本出版,才取代程甲本,獲得《紅樓夢》「標準版」的地位。早年台灣遠東圖書公司、啟明書局出版的《紅樓夢》都是根據亞東程乙本。一九八三年,台灣桂冠圖書公司出版《紅樓夢》,這個版本也是以程乙本為底本,並考照其他眾多主要版本,詳加勘校,改正訛錯,十分講究,並附有校記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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