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一

若放在古代,小屋定不是個名門正派。

更像個簡配版的光明頂或低配版的水泊梁山。

人員構成之多樣,成員背景之複雜,士農工商五行八作,佛跳牆一樣,化學元素周期表一般。

豆汁是賣麵條的,周衍是中文系碩士,王一鳴考上了博士擁有著自己的發明專利,王二狗當過端盤子的酒吧女招待還在福州街頭擺攤賣過牛肉丸……

大個兒曾是武警,書梵當過反恐武警,小墨是個退伍空軍。

白瑪列珠曾是墨脫的背夫,宋釗當過土木工程師,流浪歌手老謝當過民工。

麥先生領導過救災志願者團隊,王繼陽靠一把吉他翻建過一所希望小學,吳奉暘在五道口做服務員起步,老三當過網吧網管、雲南導遊和電工……

西涼幡子本是鉗工,鬼甬也是鉗工,瞿航曾是玉門油田的石油工人,阿哲曾在吉爾吉斯斯坦當過外勞石油工人,鑫子當過鐵路工人會修火車,小傅在哈密戈壁當過泥瓦工,小天使是個來自安徽的汽車修理工,程小小也是修車工也是畫師賣藝在廈門鼓浪嶼的輪渡口……

謠牙子當過外賣小哥,陳靜學的是護士。

霜霜開過美髮店,千尋曾是個高端理髮店的Tony老師。

楚狐在哈爾濱機場當過安檢員,阿不來自中國聯通,陳一豆來自中國移動。

老G開倒閉過廣告公司,做過基金管理人。

四月姑娘做過設計師助理,公司倒閉後賣過紅木。

祝子姑娘殺過豬……

何呵呵是武漢的小學教師,小海是甘肅的體育老師,賀小撇當過四川的音樂老師。

居阿郎開過琴行果子開過琴行大王開過琴行,都收過徒。

重慶宛兒在補習機構做過語文老師,還發過傳單以及當過牛奶促銷員賣特侖蘇……

小詩在迷笛學校學編曲,陸彬彬在迷笛學校學貝斯,張懷森也是音樂科班出身,和李格、蠢子一樣,大學一畢業就進了小屋。

居小四賣過燒烤販過手機,家和當過日語翻譯。

小姐姐是個會計也是個培訓師,小姐夫滿臉腹肌獲得過健體比賽季軍,知雨是國家二級運動員同時是個禮儀男模同時賣山蘑菇,大磊子當過傳菜員當過廚師。

芥末在俏江南當過廚師,後誤入傳銷組織又被攆出去嘍。

古明亮以前是個賣小龍蝦的。

六三在食品藥品監管局當過檢測員。

田自鴻在德陽市人民法院當過庭審助理。

葉子來自貴州省人民醫院科教處……

以及櫻桃。

櫻桃來小屋面試那天,我問過她有什麼特長,她想了半天,說會種大米……

所以櫻桃是小屋裡獨一無二的存在——她會種地。

櫻桃種過近十年地,你很可能吃過她種的大米。

櫻桃說他們那旮旯插秧時不倒退,是往前走,她那時候六七歲,走著走著腿根陷進泥巴漿子里,大人拔蘿蔔一樣噗地把她拔出來,反手扔到水田埂子上去。

黑泥巴糊滿腚溝子,小螞蟥吸在腿彎兒里,鄉下孩子不怕蟲,再軟再蠕也只當是根兒鼻涕。她沖著螞蟥吐口水,口乾舌燥地把螞蟥生生給吐下去。

收稻子遠比插秧累,需凌晨5點起床去收地,從看不清干到看不清,收工時總見月亮升起。割稻子需要深彎腰,大鐮刀掐在小虎口裡,刀尖斜斜地垂向腳面,拿不穩就會紮下去,說也奇怪,每回都會扎在大拇腳指甲蓋旁的縫縫裡。

小孩子總是睡不夠也愛犯困,割傷手的時候不是清晨就是黃昏。

鐮刀是鐵器,破傷風針卻一次也沒打過,每次只是用酒洗一洗,酒殺得傷口吱吱疼,像是被只大耗子啃住了使勁咀,大人給她裹上布片讓她接著干,去哭一會兒回來接著干也行。

……受傷總不是偷懶的理由,一望無際的稻田,捉襟見肘的勞動力。

她左手中指的第一截直到20多歲也沒知覺,神經當年被割斷後,一直沒能長上去。

不僅會種大米,櫻桃還很會吃大米,聞聞味兒就知道是五常的還是盤錦的。

她說沒上過太多化肥的大米香味足,香味不足的肯定農藥打得挺積極。

有次米還沒熟她就圍著灶台轉,鍋蓋一掀她就把鼻子扎了進去,我擔心她毀容,一把揪住她的馬尾巴辮子把她薅起,她一撥楞腦袋就掙脫了,嘎嘎地樂,拍著巴掌叫喚:

A呀!這絕對哈……這絕對是俺們老家那旮旯的大米!

A呀是她老家的方言感嘆語,和旮旯一詞一樣,發音時需在兩個字之間拖上一拍的音,以示內心波瀾洶湧之情。中華方言博大精深,請自行練習體會。

可能是深知種米的辛苦,櫻桃吃飯的時候從不浪費一粒米,包括鍋里,明明剩下的可以隔夜後做蛋炒飯,她非要一碗一碗吃下去。我煩壞了,菜都沒了好不好,就這麼干吃乾咽啊你?

她就嘿嘿笑,伸手護碗,說她從小就被養出這麼個熊毛病,說只要看到有剩飯,她心裡就鼓揪鼓揪的很硌硬……

鼓揪是東北方言,以及硌硬。

詞義請自行揣摩,大約好像可能是在表達內心另外一種暗潮洶湧之情。

櫻桃說種苞米就挺硌硬。

苞米地里雜草多,小的用手薅,大的用鋤頭,如果一個堆包上長出兩棵苞米苗,必須拔掉一棵,不然都病懨懨結不出大棒子。苞米伺候起來費神,見天兒頂著大日頭,她八九歲就曬出了日光性皮炎,紅疙瘩滿臉冒,一層一層。

曬得再難受也會去苞米地,她那時雖年紀小,但已懂事,知道自己也是一棵苞米苗來著,一個堆包上的另外那棵……如果不去幹活,保不齊也會被拔掉薅走。

最硌硬的是收黃豆。

豆莢有硬毛,扎手,需要戴著電工線手套,輕了不行重了不行。豆稈子像樹枝一樣硬,輕了割不斷,重了豆莢裂開,撲啦啦一地黃豆。

可了不得了,再費勁也要撿,得趕緊撿,黃豆地里大耗子躥來躥去,欺負她人小,好惹,踩著她的腳面子來搶黃豆。

有時候她急了眼,一腳飛出去像踢著個小皮球,半空中的耗子吱的一聲。

踹飛的耗子一會兒就回來了,還帶著幫手,欺負那麼大一塊地里只有她一個人,照樣搶黃豆。

櫻桃說,也不是幹啥活都累心,種小青菜就很輕鬆,撒完種子澆點水就不用管了。

她說,種土豆子也很有意思,把土豆子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埋上土澆上水就能發芽。

說這話的時候她在我大理家中,一邊嘮嗑一邊切土豆。

我已心碎到無力發言了,好不容易養活的香檳玫瑰,好不容易爬藤的紅羅莎莉薔薇,她全給我拔了,圍牆一圈的花槽全被她禍禍了,裡面撒了小青菜種子……

她還打算給我種土豆子!

她說:哥你咋還急眼了呢?這麼好的土,種啥不是種,不種點菜多可惜。

又說土豆子也能開花,保證不輸給哥你早前種的那些月季。

好吧,月季……我的玫瑰我的薔薇不僅死了,而且還死得這麼沒有名譽,願它們來世投生到好人家去。

櫻桃還打算給我種芹菜,說如果想芹菜長得壯,脆生,就一定要在土裡攪拌進去新鮮的人屎。

我嚴厲制止了她打算種芹菜的念頭,她又說哥你是山東人愛吃餃子,我給你種點韭菜也行……

反正別人家現在茶花飄香櫻花搖曳,我們家滿牆小青菜還有土豆苗,濃郁的硬核鄉土氣息。

櫻桃說千萬別吃土豆苗,死不了,但會又拉又吐。

她說她小時候吃過,老難受了,但沒死成。

我對她的過去有所了解,不去和她探討那個關於死的話題。

我對東北話不太精通,反正櫻桃的口音重得很,總把吃說成ci,一聽就是來自屯zhi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