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 十四

異國他鄉的,一個普通的中國女孩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什麼靠山,甚至也並沒有那麼多錢。

若沒有奇遇,怎麼可能開得起那麼大的酒店。

奇遇是個老太太,坐輪椅的那種。

那時采路過那條街,正是3月底的大熱天,在7-11便利店裡買了水,想找個路邊咖啡館歇一歇。

莫名其妙就路過了一片栽成圍牆的樹蔭,院門沒有鎖,也沒有守門人,徑直走進去,院子居中幾排廟宇樣靜美的蘭納老房,好大的花園。

那個花園有種神奇的氣場,一走進去人馬上清爽起來,松鼠在樹梢上跳來跳去,顏色鮮艷的大鳥從樹上飛下來,草地嫩綠一看就想躺,像塊舒服極了的大地毯。

草地上是有人的,一個打盹的老太太。

老太太睡得正香,蒲扇掉在地上,半邊身子歪出了樹蔭,怕日光曬壞了她,采把那輪椅推得靠裡面了一點。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樹葉沙沙響,困意不知怎的悄然襲來,她打了個哈欠心說坐一會兒,一坐下就想歪一歪,眼皮一沉,睡了起來。

好黑甜的一覺,醒來時已近黃昏,睜眼就看見老太太沖她笑:小姑娘,我看了半天了,一隻蚊子都不肯咬你呢。

老太太說:你不慌走,陪我聊聊天。

老太太示意采坐到她的腳邊,和藹地看著採的臉:大學畢業了嗎?是來旅遊嗎?家人都去哪兒了?

……那個花園真的有種莫名的能量,莫名讓人心安,就像面前這個老太太一般,不知怎的,有些話忽然就說了出來,關於生平采和她說了一些,兒時的留守,少時的遊走,成年後的滿世界尋覓,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她本不善於這種言談。

老太太一直耐心地聽著,慈愛點頭:咱們都一樣呢,都沒有家。

第二天采應邀再來,泰式的小點心擺了一小桌,一人一杯泰茶,一個坐輪椅,一個坐腳邊。

這樣的日子過了不知多少天,可以說是一種久違的感覺,也可說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采習慣了坐在她腳邊,偶爾也會趴一會兒她的膝蓋。

這真的很難得,泰國人極度重禮儀,輕易不肢體接觸。

兩個人都很享受這種別樣的溫馨,也漸漸互相習慣了這一天一次的短暫陪伴。

有時候采帶一些吃的來,自己做的客家菜,老太太很愛吃,說這個味道很熟悉,很小的時候吃過的。她告訴采,泰國人里不少人的祖輩都是客家人,她也不例外。

老太太和采說了很多。華人愛打拚,善置業,房子是祖輩傳下來的產業,老太太是主人,她喜歡清邁,獨自在這裡生活。丈夫已去世多年,孩子們也很多年沒回來過了,都有了各自的生活,都在異國。

或許房子賣掉後會回來分一點錢吧,老太太笑著說:你知道的,我們泰國的遺產稅是很少的。

她告訴采,這處產業已經掛牌在賣,開價1.5億泰銖。

她其實並不住在這院子里,只因即將和這承載過幾代人回憶的老時光告別,才會每天來坐一坐看一看。她笑:真沒想到,最後的這段時間,是你來和我做伴……

蟲兒靜靜飛,樹葉沙沙響,輪椅上的老人輕輕地說:……就像家人一樣。

有一天午後,她問采:你不是計畫在這裡生活嗎,考慮一下把這棟房子拿下來做點什麼吧。

采當她開玩笑:別說一個多億泰銖了,我可能一千萬泰銖都拿不出來。

老太太自顧自地說話:不如做個酒店,人來人往的也熱鬧,這樣你也不孤單……

她低頭數手指:我應該還能活10年……

她說:孩子,不用花錢買,我把這裡租給你好嗎,只要我還活著,這裡就是屬於你的。

老人給出的那個數字之低,足以令所有的中介吐血。

她說翻新房子需要錢,裝修酒店需要用錢,請人做工需要錢,堅持讓采把錢花在該花的地方。

兩人對犟了半天,采幾度想跑掉,老人在輪椅上挺直身子拽住采,難過地喊:

聽話一點好嗎?孩子,你看,我都這麼這麼老了,還要那麼多錢做什麼用呢?

開酒店的那幾年,采常去陪伴老太太,有時候樹下喝茶吃點心,有時候一個打盹兒,一個跑前忙後地打理酒店。

別人是命令不動採的,只有老太太行,她沖采招招手:孩子,過來,停下來歇一歇。

2016年夏天我住過採的酒店。

真是段慘痛的回憶,當時清邁狂風暴雨連續多日,院子里被颳倒了很多樹,緊接著大水襲來,整個片區都被淹,一堆人被困在酒店。所有住在一樓的客人都被安置到了二樓,靠著餐廳儲存的食物度過了兩天。

有慌沒有亂,那時候見到了採過人的組織能力。她淡定得像個將軍一樣,話不多,句句扣題卡點兒,穩穩地控制著局面,一方面聯繫政府救援,一方面指揮她那些蝦兵蟹將補漏排水處理緊急事端。我也被安排了任務,她丟給我一個皮已經泡松的手鼓,命令我去組織客人們自娛自樂,要求是不能有一個客人愁眉苦臉。

政府派來的救援官兵抵達時,雨也停了,我已經黔驢技窮到連兒歌都唱光了,聽眾們也煩得想弄死我了。唉,想想也是膽寒。

退潮後,柚木的堅韌顯現出來,房子仍然可以正常使用,院子里除了樹倒了幾棵也旁無大礙,只不過草坪上多了許多小生物,有魚有蛤蟆,還有它奶奶個腿兒的幾隻小螃蟹。

空氣里有種捂巴的新鮮,我和采趴在窗戶上抽煙,楊過立起來,努力地塞進來一個腦袋。

一根煙抽完,共患難的時光也告以終結,只因采說了一句喪心病狂的話:

走,咱們取了車,出去兜一圈。

車停在高處倒是沒泡水,她開得比素日里還要暴虐,一路開過了梅林,我骨頭都散架了,楊過都吐了,她依舊沒有停下來。

後來才知道她那時剛結束一段短暫的情感,異地戀,短得像一根煙,是男是女不知道,只知她罕見地也有些好感,分手的原因大體好像是對方認為她不懂怎麼去談戀愛。

據說30歲之前她的追求者不少,大都止於表白,迅速就慫了。

30歲之後,表白的人越來越少,她這時的氣場已由內而外,那冷靜到極致的眼神一掃,定定地把你一看,就好比一杯冰水嘩的一聲迎面潑過來。

自我保護得太好其實也挺沒勁的,她未必有別人想像中那麼難以攻堅,明明是蝸牛非要裝成石頭,沒得談戀愛,倒也是她活該。

話說,這樣的女孩子凡人讀不懂,一般人不敢去愛,但估計一旦愛上了,也就永遠無法釋懷。

我一直期待著有人真正熱戀上我的朋友采,男女都行,敢大膽擊碎她的外殼果斷俘虜她的內心的那種,可那樣的英雄始終沒有出現。

有時我會想,是不是她這樣品種的女人不需要愛情,或者說,還未學會如何去愛。

……又或許,少時的情感缺失並未撫平。

缺的課太多了,許多其他的愛還來不及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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