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兒子 五

進門先換的輪椅,父親囁嚅,說自己的這箇舊的還能用。

阿宏馬上說那就不換了,他用腳踢踢新輪椅,大聲自言自語:唉,又沒辦法退貨,放在這裡還佔地方,一會兒我就扔了去,可惜了這3萬塊錢新台幣……

老年人大都過分節儉,最好的對付方法絕不是勸,越勸他們越不情願接受,不如告訴他們反正已經浪費了,如果不用,那更浪費。

這個方法適用於大部分老人,包括快病死的。

反正幾乎快病死的老父親表現出了驚人的體力,幾乎是自己爬上的新輪椅。

新輪椅果然好用,能調整傾斜角度,同時大腿支撐著不會造成人往下滑,阿宏將輪椅調至30度,推著父親在屋裡走來走去,嘴裡不停地唉來唉去。

他每唉一次,父親就不得不接受一件新的傢具或新的器具。

他大聲嘆息:唉!這張床跟你在醫院做透析的電動病床是一樣的,兩萬多新台幣買的,我猜你一定不喜歡,我明天就當二手貨賣掉去,應該能賣個五千幾。

父親馬上表示喜歡,說自己一看見這張床就困了,恨不得馬上躺上去。

……干賠一萬五這種事,父親做鬼也是不會接受的。

阿宏卻說不忙睡覺,他說床單都是新的,父親如果直接躺上去,會像拓碑一樣留下拓印,基本上等於一坨印泥。

已經一年沒怎麼好好洗過澡的父親恐懼地看著阿宏……

怎麼?讓我現在洗澡?我全身無力怎麼爬得進浴缸,爬進去了又怎麼出來怎麼擦乾身體?摔倒了滑倒了怎麼辦?等你媽媽晚上到了以後再說行不行?

父親一個字也沒說,話都在眼神里,可阿宏果斷說不行,他表示他無比心疼這套高支紗的名牌床品,所以父親必須現在泡澡,他來幫忙洗!

聽聞此語,瘦弱成那樣的父親明顯地縮小了一點。兒子,真的嗎?這個澡你來幫我洗?

阿宏說別哭,不許哭,你嘴一咧開臉會變大,會卡住領口褪不下這件衛生衣。

他三下五除二扒光了父親,小心翼翼橫抱著,撲通扔進浴缸里。

爸,他說,你放輕鬆一點行不行,喝幾口水淹不死的,你年輕時可是海軍陸戰隊的兵。

全身浸泡在熱水中的父親彷彿回了一絲魂,一年沒泡過澡了,眉毛都快舒服到髮際線上去,他居然開口說出了完整的句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年輕時只不過是海軍陸戰隊的伙房兵。

曾經的伙房大頭兵在水裡泡了30分鐘,那長期沒過水的皮膚角質層漸漸軟化,從腳到腿到後背。

然後他差點被嚇死。

他48歲的兒子噔噔噔跑走,舉著一個刷鍋用的鋼絲球對他說:我來幫你搓搓背,你千萬不要客氣……

當然不可能用鋼絲球,父親還患有糖尿病,若有傷口極難癒合,阿宏另一隻手藏著柔軟的搓澡巾。搓澡的過程中父親一直在笑,笑那個鋼絲球,每過一會兒就笑一會兒,他沒什麼力氣,笑聲聽起來像稍重一點的喘氣。

應該是很久沒笑了,老人終於捕捉住一點笑的理由,緊緊拽著,怎麼也不捨得它飛去。

笑著笑著,搓下來一層層死皮老泥,阿宏前後換了三遍水,把他的龜頭包皮都給翻開洗乾淨。借著那笑聲,倆人都假裝不害羞,好像不過是洗洗小胡蘿蔔去去泥。

一個半小時,終於洗好了澡,父親脫了一層皮,他手邊被放了一杯普洱茶,被要求舒舒服服地在浴缸里再泡一會兒,因為還有最後一道工序。

老人奇怪極了,應該很久沒露出過這麼好奇的眼神,他問阿宏:……你現在撒的是什麼?

阿宏板著臉,一邊往水裡撒浴鹽,一邊說:奇怪咧,虧你還當過伙房兵……

他說這還用得著解釋嗎,出鍋前,不得調味嗎!

他讓父親伸出舌頭去嘗嘗淡不淡,淡的話他可以再多撒一點。

一直到把父親擦乾淨抱回床上,父親都在呵呵呵呵地喘氣一樣地笑,剛剛進門的母親驚了一跳,被忽然變精神了一點的父親給嚇著了。她迅速難過,以為是迴光返照。

過了一會兒,她也跟著笑,問阿宏為什麼要往父親身上灑那麼多古龍水。

阿宏說:這個是必須要灑的,這是基本的社交禮儀。

他正色說:因為陳先生洗完澡後很帥哦,所以我們決定出門去西門町把正妹哦。

他指著父親嚴肅地說:我警告你哦陳先生,雖然你看起來比我帥,但不許和我搶,不然我會告訴那些正妹你是有老婆的。

陳先生幾乎笑暈過去,終於耗幹了體力沉沉睡去了,嘴一直咧著,滿臉的皺紋都是舒展開的。

從那時候開始,阿宏一直稱呼父親為陳先生,讓父親和母親喊他小陳。父親每次開口前,都會忍不住先笑一笑。

很長一段時間裡,每天起床,小陳都會先去找陳先生請安,對他說:陳先生,如果今天是你的最後一天……

陳先生已經被訓練得很好了,會笑著回答:那就好好去度過,要笑。

越怕什麼越不能躲,忌諱的東西說慣了嘴,漸漸也就一點都不可怖。

一個死字,也就稀里糊塗地變成了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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