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村工作者看來,中國鄉下老最大的毛病是「私」。說起私,我們就會想到「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的俗語。誰也不敢否認這俗語多少是中國人的信條。其實抱有這種態度的並不只是鄉下人,就是所謂城裡人,何嘗不是如此。掃清自己門前雪的還算是了不起的有公德的人,普通人家把垃圾在門口的街道上一倒,就完事了。蘇州人家後門常通一條河,聽起來是最美麗也沒有了,文人筆墨里是中國的威尼思,可是我想天下沒有比蘇州城裡的水道更髒的了。什麼東西可以向這種出路本來不太暢通的小河溝里一倒,有不少人家根本就不必有廁所。明知人家在這河裡洗衣洗菜,毫不覺得有什麼需要自制的地方。為什麼呢?——這種小河是公家的。
一說是公家的,差不多就是說大家可以佔一點便宜的意思,有權利而沒有義務了。小到兩三家合住的院子,公共的走廊上照例是塵灰堆積,滿院生了荒草,誰也不想去拔拔清楚,更難以插足的自然是廁所。沒有一家願意去管「閑事」,誰看不慣,誰就得白服侍人,半聲謝意都得不到。於是象格蘭亨姆的公律,壞錢驅逐好錢一般,公德心就在這裡被自私心驅走。
從這些事來說,私的毛病在中國實在比了愚和病更普遍得多,從上到下似乎沒有不害這毛病的。現在已成了外國輿論一致攻擊我們的把柄了。所謂貪污無能,並不是每個人絕對的能力問題,而是相對的,是從個人對公家的服務和責任上說的。中國人並不是不善經營,只要看南洋那些華僑在商業上的成就,西洋人誰不側目?中國人更不是無能,對於自家的事,抓起錢來,拍起馬來,比哪一個國家的人能力都大。因之這裡所謂「私」的問題卻是個群己、人我的界線怎樣劃法的問題。我們傳統的劃法,顯然是和西洋的劃法不同。因之,如果我們要討論私的問題就得把整個社會結構的格局提出來考慮一下了。
西洋的社會有些象我們在田裡捆柴,幾根稻草束成一把,幾把束成一紮,幾扎束成一捆,幾捆束成一挑。每一根柴在整個挑里都屬於一定的捆、扎、把。每一根柴也可以找到同把、同扎、同捆的柴,分扎得清楚不會亂的。在社會,這些單位就是團體。我說西洋社會組織象捆柴就是想指明:他們常常由若干人組成一個個的團體。團體是有一定界限的,誰是團體里的人,誰是團體外的人,不能模糊,一定分得清楚。在團體里的人是一夥,對於團體的關係是相同的,如果同一團體中有組別或等級的分別,那也是先規定的。我用捆柴來比擬,有一點不太合,就是一個人可以參加好幾個團體,而好幾扎柴里都有某一根柴當然是不可能的,這是人和柴不同的地方。我用這譬喻是在想具體一些使我們看到社會生活中人和人的關係的一種格局。我們不妨稱之為團體格局。
家庭在西洋是一種界線分明的團體。如果有一位朋友寫信給你說他將要「帶了他的家庭」一起來看你,他很知道要和他一同來的是那幾個人。在中國,這句話是模糊得很。在英美,家庭包括他和他的妻以及未成年的孩子。如果他只和他太太一起來,就不會用「家庭」。在我們中國「闔第光臨」雖則常見,但是很少人能說得出這個「第」字究竟應當包括些什麼人。
提到了我們的用字,這個「家」字可以說最能伸縮自如了。「家裡的」可以指自己的太太一個人,「家門」可以指叔伯侄子一大批,「自家人」可以包羅任何要拉入自己的圈子,表示親熱的人物。自家人的範圍是因時因地可伸縮,大到數不清,真是天下可成一家。
為什麼我們這個最基本的社會單位的名詞會這樣不清不楚呢?在我看來卻表示了我們的社會結構本身和西洋的格局不相同的,我們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紮清楚的柴,而是好象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生聯繫。每個人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所動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我們社會中最重要的親屬關係就是這種丟石頭形成同心圓波紋的性質。親屬關係是根據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發生的社會關係。從生育和婚姻所結成的網路,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無窮的人,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人物。我們俗語里有「一表三千里」,就是這個意思,其實三千里也不過指其廣袤的意思而已。這個網路象個蜘蛛的網,有一個中心,就是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個以親屬關係布出去的網,但是沒有一個網所罩住的人是相同的。在一個社會裡的人可以用同一個體系來記認他們的親屬,所同的只是這體系罷了。體系是抽象的格局,或是範疇性的有關概念。當我們用這體系來認取具體的親親戚戚時,各人所認的就不同了。我們在親屬體系里都有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卻不是你的父母。再進一步說,天下沒有兩個人所認取的親屬可以完全相同的。兄弟兩人固然有相同的父母了,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妻子兒女。因之,以親屬關係所聯繫成的社會關係的網路來說,是個別的,每一個網路有個「己」作為中心,各個網路的中心都不同。
在我們鄉土社會裡,不但親屬關係如此,地緣關係也是如此。現代的保甲制度是團體格局性的,但是這和傳統的結構卻格格不相入。在傳統結構中,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做中心,周圍划出一個圈子,這個圈子是「街坊」。有喜事要請酒,生了孩子要送紅蛋,有喪事要出來助殮,抬棺材,是生活上的互助機構。可是這不是一個固定的團體,而是一個範圍。範圍的大小也要依著中心的勢力厚薄而定。有勢力的人家的街坊可以遍及全村,窮苦人家的街坊只是比鄰的兩三家。這和我們的親屬圈子一般的。象賈家的大觀園裡,可以住著姑表林黛玉,姨表薛寶釵,後來更多了,什麼寶琴,岫雲,凡是拉得上親戚的,都包容得下。可是勢力一變,樹倒猢猻散,縮成一小團。到極端時,可以象蘇秦潦倒歸來,「妻不以為夫,嫂不以為叔。」中國傳統結構中的差序格局具有這種伸縮能力。在鄉下,家庭可以很小,而一到有錢的地主和官僚階層,可以大到象個小國。中國人也特別對世態炎涼有感觸,正因為這富於伸縮的社會圈子會因中心勢力的變化而大小。
在孩子成年了住在家裡都得給父母膳宿費的西洋社會裡,大家承認團體的界限。在團體里的有一定的資格。資格取消了就得走出這個團體。在他們不是人情冷熱的問題,而是權利問題。在西洋社會裡爭的是權利,而在我們卻是攀關係、講交情。
以「己」為中心,象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繫成的社會關係,不象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的,而是象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在這裡我們遇到了中國社會結構的基本特性了。我們儒家最考究的是人倫,倫是什麼呢?我的解釋就是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生社會關係的那一群人里所發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釋名」於淪字下也說「倫也,水文相次有倫理也。」潘光旦先生曾說:凡是有「侖」作公分母的意義都相通,「共同表示的是條理,類別,秩序的一番意思。」(見潘光旦《說倫字》《社會研究》第十九期)
倫重在分別,在禮記祭統里所講的十倫,鬼神、君臣、父子、貴賤、親疏、爵賞、夫婦、政事、長幼、上下,都是指差等。「不失其倫」是在別父子、遠近、親疏。倫是有差等的次序。在我們現在讀來,鬼神、君臣、父子、夫婦等具體的社會關係,怎能和貴賤、親疏、遠近、上下等抽象的相對地位相提並論?其實在我們傳統的社會結構里最基本的概念,這個人和人來往所構成的網路中的綱紀,就是一個差序,也就是倫。禮記大傳里說:「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意思是這個社會結構的架格是不能變的,變的只是利用這架格所做的事。
孔子最注重的就是水紋波浪向外擴張的推字。他先承認一個己,推己及人的己,對於這己,得加以克服於禮,克己就是修身。順著這同心圓的倫常,就可向外推了。「本立而道生。」「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從己到家,由家到國,由國到天下,是一條通路。中庸里把五倫作為天下之達道。因為在這種社會結構里,從己到天下是一圈一圈推出去的,所以孟子說他「善推而已矣」。
在這種富於伸縮性的網路里,隨時隨地是有一個「己」作中心的。這並不是個人主義,而是自我主義。個人是對團體而說的,是分子對團體。在個人主義下,一方面是平等觀念,指在同一團體中各分子的地位相等,個人不能侵犯大家的權利;一方面是憲法觀念,指團體不能抹煞個人,只能在個人們所願意交出的一分權利上控制個人。這些觀念必須先假定了團體的存在。在我們中國傳統思想里是沒有這一套的,因為我們所有的是自我主義,一切價值是以「己」作為中心的主義。
自我主義並不限於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的楊朱,連儒家都該包括在內。楊朱和孔子不同的是楊朱忽略了自我主義的相對性和伸縮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