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浪子從來不回頭 浪子從來不回頭

吳瑟斯

關於浪子會不會回頭這件事兒,我覺得這是個典型的偽命題,因為浪子如果回頭,就不是浪子了。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浪子這個話題,我就想到了老大。

小學的時候,在城東上學。城東是老城區,我的學校就在其中一條有名的街道里,這條街道之所以有名,是因為混混兒們。老舊的街道里塞滿了林立的各色小幫派。

平日里路過,拿著撞球杆,叼著香煙,寸頭瘦身褲的少年們總是蹲在街邊,桀驁地盯著過往的行人,一動不動。塗著廉價口紅,身穿大花連衣裙的妖艷女子穿梭在他們身邊,笑得既曖昧又肆無忌憚。

夏日裡日光強烈,他們精瘦的上身在背心裡線條清晰,露著大塊兒大塊兒的文身—龍字、虎字或忠字。

他們經常會起衝突,那種一言不合或者一眼不合就拿起凳子幹起來的事兒每天都有,玻璃的碎裂聲、女人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害怕的尖叫聲和加上年輕男人幼獸般的嘶吼交織在一起。

大部分的這種小衝突,都會很快結束,然後撞球廳的老闆收拾下現場,把啤酒瓶和板凳扶好,地拖好,一切就重歸平靜,如同海潮退去後粗糲的砂石面,看不出發生過什麼的痕迹。

我每次背著書包,都既害怕又好奇地偷眼瞄著他們,對我來說,那像一個危險而又充滿誘惑的平行世界。事實上,這個街區小衝突不斷卻還算安穩的原因,是因為一個人。

他叫老大。

這不是個笑話,因為這個街區的所有人,哪怕再惡狠狠或者不要命的少年,看到他,都只會謙卑地低頭打招呼,叫他一聲,老大。

就連我們的校工,都這麼叫他。

他總是笑著點頭回應,如果是相熟些的人,他還會拍拍肩膀,以示親熱。

老大和後來我在錄像廳的香港電影里看到的所有老大都完全不是一個路數,這一度讓我懷疑藝術創作的真實性。

他沒有大砍刀,沒有大金鏈子,沒有花襯衫,沒有西褲蛇皮皮鞋,沒有開口「丟你妹」。

他年輕清秀,扎著馬尾辮,常穿著黑色短袖和破洞的牛仔褲,還有涼拖。

一整個夏天,他基本都是這樣的三件,我猜他一定有很多備用的同款。

關於他的身份故事,我聽過很多掌故,他是在這條街上吃百家飯長大的,後來進了附近的工廠,因為幫兄弟出頭打傷了人,蹲了幾年的牢,出來以後,就在學校小賣鋪幫人看店。

這段平淡無奇的歷史還和街區有關,這片老街區在前幾年曾經差點兒因為城市規劃而整體拆除,所有街坊都一籌莫展,是這個平時話不多的青年挑頭去向市政府請願,說明道理,居然就保住了這片地方。

從此之後,他的名字就被忘了,這裡的所有人,都叫他老大。

最讓我們這些小屁孩兒羨慕的是,幾乎這條街所有的混混兒姑娘,都喜歡他,她們經常有事沒事地像孔雀開屏般地在他看的店門口轉悠—買個口香糖,然後扯些不咸不淡的廢話。他也樂於跟她們打哈哈,逗得姑娘們被煙嗆得厲害,卻笑得滿臉通紅,他時而拿走她們嘴上的煙,叼在自己嘴上。

其實想起來,那時候混混兒們並沒有什麼事業心,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工廠子弟,在無所事事又精力充沛的青春期無處發泄自己過剩的荷爾蒙。他們盈利的方式無非就是欺負欺負老實人,賭賭錢、看看店、收點兒保護費,說白了,混的是個氣質,或者說,混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

老大在這個街區的作用,就是讓小事兒不斷,大事兒沒人敢做。

打架打得過分了,他就走出店鋪,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混混兒們自然就收手了。然後他伸個懶腰,點根煙,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似的躺回店裡的竹椅子上。

但即便像我這樣的小孩子,都知道老大有個公開的秘密—他喜歡蘇老師。

蘇老師是我們學校的語文老師,二十多歲,黑色的長髮及腰長,大眼睛小酒窩,喜歡穿連衣裙,和那些浪蕩的女混混兒不同,她的連衣裙都是純色的,湖藍或者純白。

蘇老師每次騎著自行車在街道上下班的時候,老大都會準時地站在店門口,看著蘇老師,打個招呼。

蘇老師也會回贈一個微笑。

蘇老師帶過我兩年,那時候我插班,她讀書字正腔圓,沒有本地人藏不住的方言尾音,像青豆子般,一聲一顆,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睏倦的下午,我從窗口往下望,經常會看見老大背著手,眯著眼睛,方向朝著我們的教室窗口。而蘇老師也常常讀著讀著,踱步到窗口,似看非看地往下瞄一眼。

這個小默契被一個走神兒的小學生盡收眼底。

我聽其他小店的老闆八卦地說起,其實蘇老師原來有個男朋友,是個富二代。車接車送、羨煞旁人,跟蘇老師談了兩年,快到談婚論嫁的時候,被蘇老師無意中發現他一直在玩弄她,原來他還有好幾個情人。

蘇老師悲傷欲絕,而富二代自知理虧卻糾纏不休,每天在學校門口糾纏,讓蘇老師不勝其煩,幾度要辭了工作。

而就在那時候,老大出面砸了那富二代的車,又摟著驚魂未定的他深聊了一次。具體聊的什麼不得而知,總之富二代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蘇老師經常去老大看的店裡,看著老大的小弟們送來的各種零食禮物,樂不可支。尤其是看到那些混混兒姑娘們艷羨的眼神,蘇老師驕傲得像個公主。

老大偶然也和他人動手,但都不在街區,頭上纏著紗布回來,再帶著蘇老師騎著車繞圈。

我那時候不懂,但看著蘇老師在后座的眼神,知道她是開心的。

直到我四年級的一天,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為那天是蘇老師生日,全班都給她做了賀卡,我做得還特別難看。

那是我第一次和老大說話,那段時間,我父母去外地監督項目,來接我的時間經常很飄忽,我就坐在學校門口的台階上等他們。

記憶里那天詭異得很,平時熱鬧的街道上好像空無一人,我無聊地抬頭,看到老大捧著一大束玫瑰花出現在街道上,大概也是因為實在沒人,他注意到了獨自畫圈圈的我。

他沖我笑了一下,我鬼使神差地也笑了下,說:「老大,你好!」

他摸摸了我的頭:「你哪個班的。」

我開心地說:「蘇老師班的。」

他點頭:「是嗎?那咱們有緣分,你別叫老大了,叫叔叔,小孩子別跟著他們瞎叫。」

我看了看他,點頭。

他笑起來,然後看著走出校門的蘇老師,迎了上去。

他們離我很遠,我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但顯然是他被拒絕了,蘇老師回頭踏上自行車離開。

老大抱著花,追了兩步,然後停下來,看著蘇老師的背影站了很久。

我覺得無趣,繼續畫起了圈圈。

不久之後,老大很突然地退出了混混兒圈,不再幫人看店,在對面的街區賣起了盒飯。

事情發生得過於迅速。

我再一次見到他時,幾乎認不出他來,他剪掉了長頭髮,梳了中分,套上白色的大褂和粗布褲子,像個老實巴交、面目模糊的老闆。他真的成了賣盒飯的普通人。

這讓當時的我很難接受,不當老大了?

我腦補了所有看過的港片橋段,默默猜測認定老大這樣做的原因一定是被仇家追殺,隱姓埋名,甚至那幾天我會仔細盯著在老大原來看過的店門口轉悠的任何陌生人。

然而並沒有。

很快,沒人再喊他老大,原來他姓張,那盒飯攤子,就叫老張盒飯。

剛開始,還有人調侃地叫老大盒飯,可後來一波又一波的新混混兒們如雨後春筍般長起來,也就沒人注意這些了。

老大很拼,比所有賣盒飯的開攤都早,收工都晚。

我一直都不明白老大為什麼會這樣。

其他老闆在我買跳跳糖的時候八卦,才說出了讓我鬱悶到不想聽的理由,原來蘇老師覺得老大當混混兒有經濟基礎結婚。

我那時候嚼著糖,悲憤地想:「居然是為了女人!居然沒有殺手!這麼無趣!」

他極少再出現在這個街區,只是某些中午會托校工帶份香噴噴的盒飯給蘇老師。

蘇老師基本上不會吃,我們流著口水看著那盒飯由熱變涼,然後被值日生扔進垃圾桶。

我畢業後第三天,蘇老師結婚,她嫁給誰我不知道,也沒見過。是的,我再也沒見過蘇老師。

那天,這個城市的頭條,被剛修好的立交橋刷屏。新聞是深夜一個張姓男青年騎摩托車上立交橋,然後不知道什麼原因撞上護欄飛了下去,摔得車毀人亡。

多年後,我在小學同學的聚會上還聽到很多關於那天深夜的猜測。

有人說,據說那天開到最快的時候他看到了一隻黑貓,為了不撞死貓他撞到了欄杆。

還有人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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