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青梅竹馬不成家 兩個人活成一個人,柴米油鹽也是詩

傅首爾

前年夏天狀態不好,回老家山裡小住,吃住都在蘇周家。蘇周是個畫家,買了個依山傍水的老宅子,畫畫、寫詩、修禪、做瑜伽,過著仙女一樣的生活。

某天早晨起床,看到的場景令我終生難忘—廳堂里冉冉檀香若有似無,音樂是空谷竹簫,清瘦的蘇周一身白衣盤坐在廳堂閉目誦經,水蔥般修長的手指合十,蓬鬆長發隨意束在腦後,膚色嬌如殘雪,眉間硃色美人痣一點,驚現幾分觀音像……她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張遺照,二十八歲的寶山笑吟吟地看著她。

寶山遺書上寫道:「沒想到最後是這樣,娶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事兒。還以為沒什麼能讓我們分開,可惜世事難料,我走了你什麼都不要想,要相信時間,把一切交給時間,忘記我,找個愛你的人好好生活。」

蘇周光華之年守寡,未遵遺囑,立誓不嫁,誦經的表情淡漠而壯美。

上幼兒園時,蘇周是小公主,書香門第,父母從政,家境寬裕。我們光著屁股跟男孩們在沙土堆里玩兒成泥巴猴兒的時候,她卻穿著粉嫩的紗裙和紅皮鞋,彩色皮筋扎一頭辮子。放學時她母親來接她,整個幼兒園都瀰漫著清新的茉莉香水味兒。

有時候是保姆來接,保姆是個胖胖的愛笑的女人,穿著的確良襯衫和黑布鞋。通常她來會順便捎上兒子寶山。城南幼兒園很小,只收附近的學生,那時候人販子少,寶山這樣的皮猴兒平時都自己回家。

蘇周家住縣委大院,寶山家住城南老區。

寶山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半長不短的自然捲髮。他總是穿蘇周的舊衣服,小褂子喇叭褲之類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像小姐妹。

不過,大家對性別都有基本認知,玩兒過家家,蘇周指定要和寶山結婚,一個演公主一個演王子,萬年不變的主角,其他人都是丫鬟或抬轎大漢。

寶山的爸爸有精神病,冬天喜歡坐在門口曬太陽,眼神獃滯,打瞌睡的時候涎水掛在嘴角,不時吸溜一下。有關他的故事我聽過很多,最驚悚的一件是寶山剛出生沒多久時,他燒了一大鍋開水,差點兒把親兒子丟進去煮……

寶山媽白天當保姆,晚上幫人納鞋底做衣服,以微薄的收入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家,所以寶山從小的生活環境可想而知。

他們上大班的時候,泡泡糖開始流行,紅色包裝紙那種,條件好的小朋友都吃。有次大家玩兒遊戲,寶山盯著一個叫大餅的男孩吹泡泡,舔著嘴唇問:「好吃嗎?」大餅說:「當然好吃。」寶山說:「那給我吃吃。」大餅說:「就一個啊。」寶山說:「你吃完的給我嘗嘗。」然後,大餅把吃過的泡泡糖吐給了寶山,寶山嚼得津津有味,吹出來的泡泡比任何人都大。

這事兒被蘇周看在眼裡,回去就告訴了寶山媽。據寶山回憶,他媽那天哭了很久,還狠揍了他一頓,而他完全搞不懂為什麼,只知道蘇周打小報告,心裡恨死了她。

由此可見,蘇周懂事比寶山早很多。第二天,蘇周送給寶山一整盒大大泡泡糖,有幾十個,倆人和好如初。寶山嚼了幾天,嚼得後腦勺疼,高燒不退。當然發燒未必跟泡泡糖有關,然而成年的寶山認為有關,他後來對我說,那一盒泡泡糖就是他和蘇周的情根,發燒是老天不讓他忘掉。

小學時,寶山和蘇周建立了一種奇怪而牢固的僱傭關係。蘇周把零花錢分給寶山花,然後寶山聽從她的吩咐—放學跟在她身後拎書包,替她值日、買零食、占乒乓球桌……高年級的時候就幫她推公主車,教訓騷擾她的小混混兒。

寶山不是讀書的料,美術課上卻展現出驚人的天賦,美術老師每節課都表揚他。然而班裡的手抄報第一名和黑板報能手永遠都是蘇周,蘇周品學兼優,小小年紀就有書香才女的氣質,沒人懷疑她僱傭寶山為她畫手抄報。

很多年以後,我們長大了,兩個人拿這件事兒說笑,大家才知道,蘇周的每一張得獎作品,都由寶山秘密替她配圖和畫邊框。誰能想到真正才華橫溢的那個不是蘇周而是寶山。

蘇周一直強調他們是公平交易。班主任怕我們餓,集體定了課間餐。寶山媽沒給他交錢,蘇周就把自己的肉包菜餃讓給寶山吃。所以後來蘇周老嗔怪寶山:「都是你小時候搶了我的營養,所以你人高馬大,而我又矮又瘦!」

有一件事兒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們皖南的小孩子小時候喜歡吃「呼啦」,雪白的山芋粉用滾燙的開水沖調成糊糊,盛在一個個紅色的塑料小碗內,拌上皖南特色的什錦醬菜和辣椒醬,香辣可口,每天小賣部的窗口都擠滿站著吃「呼啦」的學生。

蘇周的媽媽嚴禁她吃這種垃圾食品,小賣部的值班老師都是她媽媽的熟人,根本不賣給她吃,饞得她哭鼻子。有一次,寶山叫我們幾個做掩護,趁老師不注意,連碗偷去教室給蘇周吃。

蘇周的媽媽知道後鬧到學校,班主任用板尺打了寶山手心,寶山因此而不理蘇周,放學後,蘇周跟在他屁股後面,像受了委屈的童養媳。

寶山怒氣衝天:「不講義氣出賣我,還有臉跟著!」

蘇周「哇」一聲哭了:「我講夢話被我媽聽到!又不是故意的!」

畢業互寫留言冊,有「最大的願望」一欄,寶山填的是「吃一次生日蛋糕」,而蘇周填的是「初中和寶山一個班。」

女孩兒早熟,我一直覺得是蘇周先喜歡寶山的。

初中,蘇周和寶山不在一個學校,寶山媽媽也不再給蘇家做保姆,而是在老街開了個裁縫鋪。懂事的寶山初中就幫家裡幹活了,我和蘇周放學結伴回家的時候,偶爾能碰到他和他外公一起拉車幫人送煤球。

蘇周每次都會欣喜地喊:「雷寶山!」

寶山的反應很冷淡,要不就是:「咦?你怎麼在這?」或者擦擦臉上的污跡,沖我們不陰不陽地笑笑。

到了初三,蘇周出落成我們這一屆有名的美女和才女。她學習好,她媽媽請了專門的老師教她畫畫和彈古箏,許多男生寫情書給她,其中不乏優秀的,而她一封都沒看過。

大家都說,蘇周可真清高呀!

我和蘇周一起考去重點高中,由於兩個人都沒離開過家,生活不能自理,成績一落千丈,高二下學期又一起轉回老家念書。

寶山和蘇周第一次重遇時我也在場,青春期兩三年沒見,大家的變化都很大。嬌小玲瓏的美人蘇周看見高大健碩的寶山在操場投籃,高興得有些失態,拽著我的袖子說:「哎?那不是寶山嗎?」然後大叫一聲,「雷寶山!」打球的男孩子們獃獃地看著她,老實說被蘇周這樣的姑娘大喊一聲名字,從虛榮心上都是一種滿足。

然而,幾年前的南城老街的情景再現:一個熱情,一個冷淡。

蘇周遇到寶山就丟了矜持,寶山遇到蘇周只有禮貌的微笑。

可是那一次,我分明覺得他們的眼神微妙,似湖心投石,有幾秒很像愛情。

從那以後,蘇周幾乎每天都要去職高班找寶山,在混混兒們猥瑣不安分的眼神里,沖她喜歡的人大喊一聲:「雷寶山!」,之後要說什麼並不清楚,只是站在走廊里對寶山傻笑,寶山也笑笑問:「你怎麼又來了?」然後帶她離開職高樓,走到普高樓,兩個人沒什麼話。

有一次晚自習,蘇周在哭,嚇我一跳,我問:「怎麼了?」

她說:「寶山讓我別老去找他。」

我說:「你本來就不應該老去找他呀。」

蘇周不吭聲。

我問:「你是不是從小就喜歡他呀?」

蘇周說:「咳!小時候懂什麼呀?」

我說:「你再裝!」

蘇周又不吭聲了。

我嘆口氣:「算了吧,你倆怎麼可能呢?」

我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想法,可偏偏代表不了蘇周的想法。她低頭摘下女神的皇冠,非要送給家境貧寒、毫不出眾的雷寶山。可氣的是,寶山對她不冷不熱,有時候還躲著她,見到她像見到鬼。

一次,寶山和職高的男學生在學校門口打架,一個個抄著板凳腿,面目猙獰。其中一個人死死抱住著寶山,示意同夥干他。這時,蘇周一聲凄厲的尖叫衝進人群,我拉都拉不住,她對著抱住寶山的男生又撕又咬,驚動了整個戰局。職高男們面面相覷,架都打不下去了。

蘇周死死拽住寶山胳膊問:「寶山,寶山你能不能學點兒好?」

寶山愣了一分鐘,暴躁地甩開她的手問:「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你放過我行不行?」

蘇周竟然沒哭,重新拽住寶山的胳膊說:「不行!」

這件事兒在學校傳開,寶山和蘇周的緋聞漫天飛。蘇周的媽媽派司機每天接送她上下學,然而課間蘇周還是會去職高找寶山,老師找她談話也不管用。寶山也不再躲她,兩個人站在池塘邊說話。

有次我遠遠看見他們倆談笑風生,突然發現蘇周挺有眼光的,寶山笑起來多帥啊!

高三時,寶山迷上打遊戲,他甚至把飯錢省出來泡網吧。蘇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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