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對不起關係 有些對不起只是說給自己聽

傅首爾

高三時,我從重點高中轉回縣城老家衝刺高考,發現隔壁班的第一名竟然是阿冰。

阿冰初中也在我隔壁班,他瘦瘦小小、調皮搗蛋,騎一輛破舊的女式自行車,成績中下等。重逢讓我有些震驚,短短兩年,他脫胎換骨,個兒躥到一米八,靦腆沉靜,突然變成名列前茅的英俊少年。

關注他的原因很莫名,有天下晚自習跟好朋友聊到熄燈才走,路過隔壁教室看見他正點著蠟燭苦讀,微弱的燭光閃爍,映照著他的臉龐,金黃的面目無比溫柔,他全神貫注的樣子不知觸動了我哪根神經,令我獃獃地駐足許久。

從此對他特別留意。他是住校生,有兩套運動服,一套藍白杠,一套黑白杠,來回換洗。課間時他靠在走廊欄杆上聽英語,運動褲由於太短吊在腳脖子上,有些滑稽。

我走過去,看到舊復讀機的漆面磨損得厲害,他皺眉聽著,嘴裡念念有詞。我拍拍他的肩膀,他轉頭看到我,臉刷地紅了。

我說:「你爭分奪秒連廁所都不去啊?」

他的臉更紅,說:「哪裡……只是沒地兒去。」

我放聲大笑,他也笑,說:「你的性格還是那麼開朗。」

我說:「嗯,倒是你變了不少。」

他低著頭不說話。

我們常常在課間聊天。阿冰的父母離異,家裡有年邁的奶奶和年幼的妹妹。媽媽出去打工,爸爸做木匠,一個人養活全家。周末,阿冰騎著他的破車回去拿點兒生活費,管一周伙食,因為貧窮,他買不起參考書,只能向其他同學借,所以總在晚自習結束後「開夜車」。

他對我說,這樣效果並不好,因為別人的書都已勾好選項,他只能死記,並不能檢測是否真的掌握答案。

我慷慨地說:「這好辦!我新買的參考書借給你呀。」

「你不用嗎?」他一臉驚喜,眼神期待又羞澀。

我說:「我做數學你做英語,我們都用鉛筆,做完換過來擦乾淨不就行了?」

他寫得一手好字,英語單詞像書本上印刷的連寫體,我每次擦都小心翼翼,心裡有種好可惜的感覺。

換了幾次書,他在英文模擬卷里夾了張紙條:「我們會考上同一所大學嗎?」

我回:「不一定會考上同一所大學,但一定會考上大學。」

有一天中午,我去食堂找他,他連吃飯都在看書,飯盆里只有一份清水蘿蔔,油星兒都看不見。

我愣住:「你就吃這個?」

他嘿嘿一笑:「這你就不懂了吧?吃素頭腦清醒。」

我看著他清瘦的臉龐,心裡一陣難過,過了好半天,說:「你別那麼節省嘛。」

他小聲說:「不是節省,我一頓飯只有一塊錢。」

然後,他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硬面抄遞給我,硬面抄是作業本里比較貴的,他平時都用學校發的練習簿。

我翻開,扉頁寫著:「FJ同學,讓我們相互鼓勵,一起考入理想的大學。」旁邊用彩筆描了邊框,一顆愛心連著另一顆愛心。

他說:「紙條容易丟,你寫的那些勵志的話特別好,寫在本上我沒事兒能翻翻。」

所以他一頁我一頁,寫了很久,訴說壓力、困惑以及日復一日苦讀的迷茫,然後又說了很多相互鼓勵的話。誰也不吐露真情,本該浪漫曖昧的青春交換日記被我們活生生地寫成了高考勵志語錄。

只有一次他寫道:「這一年,你會一直陪我嗎?」

我寫:「當然會啦,我能到哪裡去?」

冬天的時候,他的伙食還是不好。他把破舊的棉衣穿在裡面,外面輪流罩著那兩套藍杠和黑杠的運動服,這樣顯得沒那麼瘦,人也精神許多。

遇到晚自習延堂的時候,他常常送我回家。我們有車不騎,兩個人並肩走,總有說不完的話。有一天特別冷,滴水成冰。我們倆縮著脖子往前走,他幫我推自行車,我看到他的雙手生滿凍瘡,腫得像豬蹄一樣。

他問:「想考哪個大學?」

我逗他:「當然是北大!」

他有點兒詫異。

我笑:「只是想想啦,我在奮飛中學有個特別喜歡的人,他對我說想考北大。」

他說:「你數學如果沖一把,有機會啊。」

我說:「隨便啦,反正他也不喜歡我。」

他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用非常小的聲音說:「那我喜歡你吧。」

我十分爽快地說:「好啊。」

高三每個班都有地下情,我們倆的緋聞也被傳得滿天飛。我覺得戀愛是件很酷的事兒,至於自己有多喜歡他,多年後回想,似乎談不上。這讓我有點兒遺憾,初戀這麼美好,卻是我投入最少的一段。

周末,我們一起去吃粉絲煲,加變態辣,花光我們所有的錢,烤了羊肉串。肉串一抖,掉一桌辣椒粉,吃到食管灼傷。我們吃得兩眼噴火,涕淚齊流,面前紙巾堆得像小山一樣。

他邊吃邊跺腳:「吃點兒辣的,今晚就沒那麼冷了。」

我問:「錢花得精光,不吃飯啦?」

他高興地說:「明天我媽媽要回來,會給我一些錢。」

吃完變態辣的一頓,我們頂著寒風在青弋江大橋上散了一會兒步,胃裡發燙,臉上卻冰涼,我不停地打嗝,一秒一個,蠻過癮的。阿冰時不時地看看我,一直在偷樂。

我打著嗝兒問:「你笑什麼?」

他問:「你會不會打一晚上嗝?」

我憋了一會兒沒憋住,一個古怪的嗝奔出來,聲音尖利。自己先笑抽了,他也大笑,為一個無關緊要的嗝,我們笑了很久,笑出了眼淚。

笑了一會兒,我發現他在哭,雙手捂著臉,肩膀不停抽動。

我拽了下他的胳膊,他的眼淚淌了一臉。

他說:「我壓力太大了……真的……我爸拼了命供我,如果考不上大學,我該怎麼辦啊?」

我拍拍他的背說:「沒有如果!你一定能考上!」

他抹一把眼淚說:「我是不可能復讀的,我爸太苦了,考不上我就只能去當木匠。」

那天晚上我做夢,夢見他在學校的小池塘旁邊用木工刨子刨木花,運動服換成藍色的粗布工服,他越刨越快。我半夜驚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難過,眼淚打濕了枕頭……

我們那所二流高中不是重點中學,我在重高算家境差的學生,轉回縣裡卻變成了家境好的學生。

有很多農村來的同學,在溫飽都難以維繫的條件下學習。

貧窮,如果你沒有真切地體會過,便無法想像它的殘酷和艱辛。比如阿冰,每頓都是白菜蘿蔔,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我很心疼他,卻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

多年以來,我始終忘不了他皺著眉頭咽下飯菜的表情,以及在寒風中單薄得瑟瑟發抖的身板。

風霜刻下青春的輪廓,像一幅沒有色彩的鉛筆畫,阿冰是其中一道金色的線,孤獨勇敢地伸向遠方。

等暖和一點兒,我們去三小的操場上放風箏。日光和煦,天那麼藍,鳥兒成群結隊地飛,我們坐在草坪上慵懶地看著彼此,感覺一切都充滿著生機。風箏是他手工做的,用舊報紙和竹篾糊在一起,大鵬展翅的形狀,雖然不醜,但是飛不上天,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風箏還是飛到半空又一頭栽下來。

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我差點兒笑抽了,說:「就你這點兒悟性,木匠是當不成了。」

他真是超級固執的人,屢敗屢試,換不同的姿勢奔跑,滿頭大汗,最後當然成功了,報紙在空中展翅,越飛越高,縮成黑黑的翱翔的影子。

他喊道:「別看它簡陋,飛上去一樣漂亮!」

聽到這句話,我心裡某個地方抖了一下,避開他發亮的眼睛,鼻子突然有點兒酸。

傍晚,坐在他的破單車後頭,對著夕陽一路嘴不停,把各首流行歌曲的高潮部分串燒起來唱到走音。明明是窮小子載著土肥圓,腦中卻幻想出柏原崇帶著鈴木保奈美的偶像劇場景。

我說:「某一天我們想到現在,會不會覺得很美好?」

他問:「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了?」

我說:「哎,我在跟你討論人生啊,你有沒有在聽?」

他依然問:「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了?」

我閉嘴,歡快的車鈴聲響了一路,這個愁眉苦臉的少年也笑了一路。清苦的日子這麼快樂,想到他的笑容,恰有微風拂面,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麼純潔的陪伴,之後再沒體會過。

江南十校模擬考,我們倆都掉出前三名,焦慮和失眠也接踵而來,那時我的目標是考到北京,隨便哪個大學都行,我心裡有個人,但我不想反覆提起他。

有天中午放學,他送我回家,被我媽在窗口看到。我媽的臉色很難看,吃飯的時候,她問:「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

我說:「沒有。」

我媽問:「他是不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