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消失的天堂時光

崇明又在吃安眠藥了。原來他一粒一粒地吃,現在他一把一把地吃。我曾經把他的安眠藥全部收起來,他也沒有反對,只是每夜端著一杯咖啡,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像只鬱悶的獅子。

徹夜徹夜的腳步聲最終讓我手軟把葯全部還給了他。我當時的感覺像是把一根繩子給了一個想要上吊的人。

崇明是這個工業時代悲哀的縮影,是個富有而寂寞的孩子。

崇明十八歲的時候一場空難把巨額保險和龐大的家產一股腦砸給了他。他立刻成了一個令人羨慕也令人可憐的孩子。

我不需要你的可憐。這是崇明常說的一句話。

崇明現在二十二歲了。好聽一點說他是個先鋒詩人,流浪作家,網路寫手,現實一點說他是個無業游民。但還算幸運,他有足夠的錢供他揮霍一生。

而我是個普通的高二的男生,我身上惟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我有個很了不起的媽。我媽不是白領,她是金領。所以我也握著大把大把的貨幣,和大把大把寂寞的時光。

我之所以和崇明住在一起,也是由於我媽的緣故。

我所就讀的中學是全國重點,但我媽對學校住宿條件的評價卻是:那不是住人的地方。

所以我就搬來和崇明住。

聽我媽說,我姑姑的舅舅的侄子的某某某的某某某的兒子就是崇明。我記得當時我很沒規矩地大笑,笑得帶點諷刺帶點陰冷。真他媽滑稽,我八成與柯林頓也能扯上關係。

達爾文說,千萬年前我們都是猴子。

最終我還是住進了崇明家裡,並且崇明沒有把我當小孩子看。儘管崇明比我大五歲,但崇明比我更像個孩子。

我因為有個神通廣大的媽,所以我從小就耳熏目染地學會了極度商業化的微笑和八面玲瓏的辭令。這為我在包括老師在內的大人世界裡贏得了很好的評價。

但崇明卻沒有如此的保護色。他不太愛說話,喜歡溫柔平滑的黑夜,有時候我看著崇明的眼睛覺得裡面是無窮無盡的黑色潮水。詩歌和網路是他身體里流淌的冰藍色的血液。他像所有這個城市後現代陰影下成長起來的孩子一樣,極度自戀,又極度脆弱。

我也一樣,但我的外表有層潤滑油,使我不至於被世俗磨得太傷。

我們都是靠靈感為生的發亮的蟲子,都是極度自我崇拜的金光閃閃的神,都是空虛得無處可躲的黑暗天使,都是史前傲視百萬生靈的恐龍,都是6月6日降生的魔鬼之子。

我們起舞不止,舞到涅方可止息。

我和崇明一樣,天生的血液是冰藍色的。

而我或多或少還有些精神分裂。白天我把頭髮乖乖地梳下來,穿著樸實規矩的校服,背著書包乖乖地在馬路邊上等紅綠燈。晚上,我把頭髮朝後面梳起,露出裡面一縷一縷的金黃,穿上我偏愛的緊身T恤和碩大無比的褲子,戴上狗鏈一樣的手鏈腳鏈,像個囚犯一樣丁丁當當地招搖過市,看見美女就吹口哨,活脫脫像個痞子。

崇明最終還是沒有把葯吃下去,他說,才十一點,出去蹦。我應聲而起,全副武裝破門而出。

晚上的時候我媽會用手機找我,我總是從容地躲到洗手間里,關門擋住外面震天的喧囂,一邊裝模作樣地念幾句英語一邊答我媽的話,還一邊故意叫崇明把電視關小聲一點。

黑夜永遠是美麗的,耀眼的霓虹在整個城市間隱隱浮動。瘋狂而迷幻的氣息從發燙的地面升起來,午夜劇場在城市裡拉開曖昧的帷幕。這個城市像莫文蔚說的那樣,「愈夜愈美麗」。

世界末日之後的地球仍然旋轉不止,自由與個性是我們存在的全部理由。在這個實際開始之初,我們就是上帝,就是一切,宇宙為我們閃爍不已。

木棉天堂。

看這個名字應該是個很安靜的場所,應該是書店或者畫廊。但它卻是這個城市輕浮與張狂的所在。紙醉金迷的迪廳。

崇明曾經是這裡的金牌DJ。他用天生銳利的觸覺和對音樂近乎病態的偏激成功地謀殺了成千上萬個空虛的靈魂。在他們眼裡,崇明就是天堂門口的金字招牌。崇明在他最巔峰最光芒萬丈的時候撒手不幹了,躲到家裡寫詩——儘管這是個餓死詩人的年代。

推開玻璃門,震天的音樂把我們吸進這個充滿黑暗、汗水、迷幻與個性的巨大旋渦,所有的人在瘋狂的音樂中手舞足蹈,掙扎沉浮,如同溺水的火雞。

很快我們就發現了舞台上抱著吉他猛甩頭髮的葉展。

葉展和他的找天堂樂隊是這個城市年輕人的驕傲。他們唱出了我們所有的純真所有的脆弱所有悲悲戚戚的年代和所有閃閃亮亮的時光。葉展也是我和崇明最好的朋友,因此我們更加驕傲。

葉展抱著一把金色的吉他,高高在上地向我們俯視,而我們在下面興奮無比,像臣子朝見皇帝一樣歡呼萬歲。

那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從台下突然跳上去的時候,人群中產生了一股小小的騷動。她跑上去站在葉展他們中間翩翩起舞。一頭濃密的黑髮在野蠻的音樂聲中飛揚,如同波浪搖晃下的濃郁的水藻。一身全黑色的衣服把她的全身徹底地裹起來,只留下一張精緻的臉,猶如一隻驕傲而高貴的黑色天鵝。她像一個皇后一般站在葉展身邊,母儀天下,引領眾生。她又像是燈光下一尾斑斕的魚,或者黑暗中一匹光滑絢麗的絲緞。

在休息的時候我在後台找到了葉展。那個黑天鵝一樣的女人也在。我問葉展,你朋友?葉展說,不,我們不認識。

她走過來,睜著一雙很大但似乎很空洞的眼睛說,我叫洛神。

我看到她的眼睛中不時會有藍光幽幽地一閃即滅,妖艷而詭異。可是有時候她的眼睛看上去又像是純凈的藍色絲絨——很無辜的嬰兒藍。純真和妖艷兩種格格不入的氣質在她身上卻得到了完美的統一,撞擊出攝人的魅力,令她比古代的洛神更有吸引力。

葉展說,你有一個漂亮的名字。

這句話很失水準,就如同不斷誇獎一件頂尖時裝上的紐扣很漂亮,誇獎一幅名畫的紙張很好一樣。

洛神微微一笑說,你的吉他也很漂亮。

崇明小聲地說,好厲害的女人。

洛神回過頭來望著崇明說,謝謝。

我轉身看到崇明眼中涌動的黑色潮水。

葉展又該上台了,洛神依舊站在他旁邊跳舞。燈光四散遊離,音樂忽高忽低,我們在黑暗中大汗淋漓。我們跳舞,我們尖叫。沒有人知道我是全年級頂尖的學生,沒有人知道我拿過多少次大獎,我很簡單,我很脆弱,我只是女媧高興時捏出的一個泥人。

洛神成了葉展的女朋友。我沒有任何驚奇,這是理所當然的,就如同太陽遲早會落下去,第二天遲早升上來。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如同凹字和凸字一般天衣無縫。

他們成了木棉天堂新的金字招牌。

而我依然在學校里念書,依然是老師眼中頂尖的學生。崇明仍然上網,為幾家搖滾音樂網站寫專題,賺取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電子貨幣,依然玩遊戲,依然寫詩,吃安眠藥,對著黑暗發獃。沒什麼不一樣。日子平滑而寧靜,像溫開水一樣,既不令人興奮也不令人墮落。

我媽依然每天從不同的地方給我打電話,今天在海南對我說椰子很好吃,明天就在哈爾濱對我說天氣冷要多穿衣服。我知道她很愛我,我也很愛她。如果她不是金領我會更愛她。

星期天。

同任何一個星期天一樣,我和崇明在11點慢吞吞地起床。崇明打開電腦,而我收拾昨夜散落一地的稿子。

這時候有人敲門,敲得很有節奏很有修養。我一聽就知道不是葉展和洛神。他們總是弄出誇張而令人毛骨悚然的釘棺材的聲音。

我打開門,看見一個我不認識但氣質還算不錯的白領。我說,崇明,找你的。她說,不,我是找你的。她說,我可以進來嗎?我說,當然。

她用手捋了一下頭髮開始自我介紹。我是電台音樂部的主任,是你的朋友葉展介紹我來找你的。我們需要一篇關於另類音樂的評論,大概兩萬字左右,如果你有興趣,稿酬我們可以按照最優惠的價格算。

她自始至終都保持著白領特有的自信和稍許的傲慢。不過既然我有個金領的媽,我就不會怕這種場合,所以我很熟練地和她應對。我看得出她有少許的吃驚,她一定在奇怪為什麼

一個高中生會有如此成人化的語言和商業化的笑容。

我很愉快地接受了那份差使,那畢竟不壞。

送走了那位主任之後,我開始為我新寫的小說打電話找編輯。在經過了兩次退稿之後我知道我要找更年輕一點的編輯,我的小說是寫給年輕人看的,但這年頭,年輕的編輯似乎不多。

這時突然響起了那種釘棺材的聲音。

葉展很舒服地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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