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一雙最乾淨的小說眼睛 有關《第六病房》

先簡單來說一下《第六病房》。

《第六病房》正式發表於一八九二年十一月,作者當時才要滿三十三歲。契訶夫自己如此淡淡地介紹這部小說:「小說里有許多議論,卻缺乏戀愛的成分。小說中有涵義,有開頭,有結局,思想傾向是自由主義,篇幅是兩個印張。」——在這段水波不興的自我說明中,我們很容易發現彼時契訶夫個人極獨特的小說書寫處境及其「限制」。對於奇才異能之士輩出、人類小說史大概再不可能企及的十九世紀舊俄小說書寫而言,的確有著諸多激烈激情的巨大風險存在,包括最顯而易見的,彼時專制沙皇的苛厲檢查制度,以及更令人畏怯的,因著找尋俄國明天出路的各式議論、各式未來臆想、各式意識形態所交織成的狂暴言論火網,這些契訶夫都一樣得承受,但老實說這類較偉大的擔憂對契訶夫毋寧是很奢侈的,至少是稍後才會發生的事,契訶夫從二十歲左右就得靠賣文維生,維自己,還要維持在莫斯科貧民住宅里的父母兄弟姊妹一大家子的生,也就是說在拯救俄羅斯祖國之前,他得先想辦法賺盧布拯救自己和家人,他首先要通過的是登用他小說的訪問幽默雜誌編輯,這類編輯大人的要求很簡單也很一致:小說要幽默、要吸引人,頂好有戀愛,更要緊的,一定要短,不得超出八十行、一百行什麼的,按行計酬,每行五戈比云云——

偉大的舊俄小說家絕大多數是貴族地主,只有契訶夫是農奴之後,而且沒很後,一直到他爺爺那一代才贖回自由身,但緊跟著,他父親卻經營小商店失敗破產,全家避走莫斯科,留契訶夫一個十七歲的高中學生在家鄉,不僅得自力更生,還要想法子掙錢寄莫斯科。

當然,寫《第六病房》時的契訶夫基本上已脫困了,但如此為錢寫作的記憶仍清晰,供他自嘲——這部曾被稱為「整個俄國文學中最可怕的小說」的《第六病房》,故事十分簡單,發生在某一城鎮的某一小醫院裡,其中「第六病房」是監禁精神病患者的特別病房,遺世但不獨立,由一位粗暴、動不動打人的退伍老兵看守(或說統治),受監禁的病患共五名,其中一個關鍵性的病人伊凡·德米特利奇·格羅莫夫患有被迫害妄想症,出身良好,之前是法院傳達員和地方上的書記,三十三歲(和彼時的作家同齡)。此人脾氣暴躁,言論尖利,他患病的起因系某個憂鬱的秋天早晨目睹兩名戴鐐銬的犯人被四名兵士押送,忽然神經質地想到自由喪失的可怖,自己不也極可能被捕被關監獄裡?「他知道他沒犯過任何罪,而且可以保證將來也不會殺人、放火、偷竊,可是偶然間無意犯罪不是很容易嗎?是啊,無怪乎人民歷代的經驗教導我們,誰也不能保證免於乞討和牢獄之災……」

陷於如此思維泥淖的格羅莫夫,最終因為又一樁找不到兇手的雙屍命案,擔心自己被認為兇手而正式發瘋,送進第六病房。

另一面,則是醫院的負責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這是個好脾氣、待人溫和、有處世不爭哲學的醫生,他偶爾心血來潮巡視了這個被人遺棄的第六病房,被激憤的格羅莫夫所吸引,醫生一方面同情他的處境,一方面也以為格羅莫夫是個可談話的有意思對象,遂經常到第六病房找他聊天,這個不尋常的舉動馬上在醫院、在整個城鎮引發議論和猜疑,並很快傳出葉菲梅奇醫生也瘋了的流言。

最終,葉菲梅奇醫生被誘騙進人第六病房,當個精神病患禁錮起來,他憤怒抗議,卻遭到老兵一陣毒打,不知道幸或不幸,葉菲梅奇醫生很快地就此死去。

契訶夫說這部小說「有議論」,指的主要是醫生和格羅莫夫的對話,醫生所服膺的,大致上是從希臘時代斯多葛學派到當代俄國文學大豪托爾斯泰的處世哲學,某種准避世的、不求改變外在世界只求改變自身看待世界方式、讓「自我感覺良好」的溫馴哲學,就像醫生苦口婆心地勸誡他滿口怨言的病人一樣,「您是個有思想和愛思考的人。在任何環境里您都可以保持內心的平靜。那種極力要理解生活、自由而深入的思考,那種對人間的無謂紛擾的全然蔑視,這是兩種幸福,人類從來沒有領略過超越這兩者的幸福。您哪怕在三道鐵柵欄里生活,也能享受這樣的幸福。第歐根尼住在木桶里,可是他比天下所有的皇帝都幸福。」「不。一個人對於寒冷,如同對於所有的痛苦一樣,能夠全無感覺。馬可·奧勒留說:『痛苦乃是一種生動的痛苦概念,如果你運用意志力改變這種概念,丟開它,不再訴苦,痛苦自會消散。』這話是中肯的。大聖大賢或者單純有思想和愛思索的人,其所以與眾不同,恰恰就在於蔑視痛苦,他們永遠心滿意足,對任何事情都不感到驚訝。」

但這些勸誡馬上引來伊凡·德米特利奇暴烈的回應——「我只知道上帝是用熱血和神經把我創造出來的,是啊!人的機體組織如果是有生命的,我必然對一切刺激有反應。我就有反應!我用喊叫和淚水回應痛苦;用憤怒回應卑劣;用厭惡回應淫猥。依我看來,這才叫做生活。」「事實上,您並沒見識過生活,完全不了解它,只在理論上認識現實生活……所有這些都是最適合俄國懶漢的哲學。」「在這裡,我們被關在鐵格窗里,長期幽禁,受盡折磨,然而這挺好,合情合理,因為這個病房和溫暖舒適的書房之間沒任何差別。好愜意的哲學:什麼事也不幹,良心卻清清白白,覺得自己是個聖賢。」「您蔑視痛苦,可是您的手指頭被房門夾了一下,恐怕您就要扯開嗓門大叫起來了!」這部小說「有結局」,所謂的結局不是醫生和病患誰說服誰,而是主張蔑視痛苦的葉菲梅奇醫生果然「手指頭被房門夾了一下」——最終,他被誘騙關入第六病房,他果然很快感到恐懼和絕望,想出去喝啤酒和吸煙,於是他扯開嗓門大叫要老兵放他出去,卻換來一頓狠揍,拳腳加身果然也真的很痛,而且還讓「反正人生不免一死」的死亡提前到來。

如此有議論、有結局(結論)的《第六病房》,果然刊出後便普遍得到俄國「進步」知識分子的喝彩。長期以來,在契訶夫的書寫光輝和契訶夫「不明確的思想主張」中心思懸掛著又欽慕又不滿的人,至此總算稍稍放下心中大石,他們肯定小說中對自由和進步的揭示和肯定,他們讚譽契訶夫深刻而準確的寫實力量,以為的確是彼時俄國遍在的、就是這樣的現況描述,也有人(列斯科夫)看到其象徵意義,認定這個封閉、粗暴而且骯髒簡陋的第六病房,其實指的就是整個俄國。

待至今日我們回頭看,最有意思的反應大致有三:一是托爾斯泰本人極激賞這部作品,而我們知道,小說中的葉菲梅奇醫生正是典型的托爾斯泰主義者,日後的小說史,也普遍把這部小說視為契訶夫告別並嘲諷托爾斯泰主張的重大宣告(「托爾斯泰的哲學對我影響很大,主宰我大約六七年時間,但現在我改變了,我不再同意那種觀點了。理智的事實告訴我,電流和蒸氣比貞潔和吃素要蘊涵更多的人性和愛,雖然戰爭是罪惡,法庭也是罪惡,但這並不是玩,我必須和老農同工、同食、同宿。這不是贊成或反對的問題,事實上,托爾斯泰的理論已經行不通了。」——契訶夫,一八九四年);一是日後蘇俄的革命開創者列寧,他年輕歲月讀了這部小說,他的妹妹記下了列寧的讀後感:「昨天晚上我讀完了這篇小說,覺得簡直可怕極了,我沒法再待房間里,我站起來,走了出去,我有這麼一種感覺,好像我自己也被關在第六病房似的。」

最最有趣則應該算一八九五年斯卡比切夫斯基的相關評論文章,題名正是《契訶夫有理想嗎?》——這篇評論作出肯定的結論,但如此擺明了的疑問,反而更是道盡一切。

然而,契訶夫的明確態度也就只能明確到此地步而已,停在某種毋寧是普遍性的「進步價值」之上,各種民粹派、西歐自由派的心急之人想再追問下去,也再沒更多了,因此,在這些對於俄國未來有著各自一套准宗教性的、明白且排他主張的人眼中,契訶夫終究是個「缺乏中心思想」的可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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