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鹽柱和一個達爾文故事:讀馮內古特 阿谷斯雉雞的大翅膀

然而,我們讀馮內古特幾近等身的其他小說,包括眼前這本《加拉巴哥群島》,很容易發現他其實是個食言而肥的傢伙——他仍如羅德之妻屢屢回頭,沒辦法。

基本上,《加拉巴哥群島》是一部達爾文演化論的二十世紀新小說版:故事進行的時間長達一百萬年(演化需要的時間),故事發生的地點是一八三五年達爾文搭乘「比戈號」(一般意譯為「小獵犬號」)曾探險過且有決定性啟示的海龜群島(西班牙文加拉巴哥,即大龜之意),而最後扮演「諾亞方舟二號」、載著一個擔心流星雨會毀滅地球的笨男性船長,一個垂死的男性騙子,一個教生物學打算自殺的寡婦,一個有池坊流插花教師身份的日籍憂鬱孕婦,一個瞎眼的富家女,以及六個扮演二代夏娃的坎卡波那土著少女的那艘遊艇,正叫「達爾文灣號」。

講到二十世紀的新達爾文,我想起一個了不起的動物行為學者康拉德·洛倫茲和他一本了不起的著作《攻擊與人性》(On Aggression),書中,他提到阿谷斯雉雞(Argus)誤入進化歧途的例子:我們知道,在生物界選擇配偶這件事,決定性的一句話是由雌性說的,因此,雄性必須使出渾身解數比方說攜帶禮物,熱情或優雅的舞蹈,以及最常見的、誇示自己多麼強壯(雌性有選擇強壯配偶的本能,以利於種族繁衍),才能擊敗眾多競逐者達到配種的目的。阿谷斯雉雞的雄性誇示強壯的方法是,不節制地發展它們美麗巨大的翼羽,事情的結果是,它們的翅膀變得太大太重,幾乎飛不起來,或許贏得了老婆,代價卻是變得不十分適應環境且有害於生存,但怎麼辦呢?洛倫茲說:「這些鳥從來不知道達成合理妥協,而決定立刻停止這種無聊的事。」

因此,演化是會走入死胡同的,滅種是非常可能的收尾——在這裡,洛倫茲毫不留情地引述他的老師奧斯卡·海因洛斯的玩笑話:「比雉雞的翅膀稍微好些,西方文明人極具刺激性的生活方式是最愚蠢的同類競爭產品。」

當然,洛倫茲從動物行為總忍不住想到人類——包括他從鳥類觀察提出的「銘印作用(imprinting)」拿來解釋包括人類青少年行為,乃至於人類煽動家所以能吸引大量追隨者云云——這曾讓洛倫茲遭到很大的責難和嘲諷,說他妄想從幾隻鳥和動物所看到的情形,就要立刻應用於全世界。其中,尤其是行為學派的學者,他們根本不相信人類有什麼內在的行為模式,有什麼生物性的本能,「人類的行為每一種都從環境學習而來的」。

究竟,人類是如伊甸園中吃了分別善惡樹的果子已永遠脫離靠本能過活的生物世界?還是和三葉蟲、鸚鵡螺,或巨型恐龍沒太大兩樣的另一種生物?這我們再說了,這裡,我們關心的是,馮內古特,或者說《加拉巴哥群島》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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