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富翁

富翁是我這輩子見過、談過話的人裡頭最有錢的一個,據說身家百億(百億,仿朱天文《巫言》小說中的一句話:「這還是錢嗎?」),他已從工作崗位退了下來,但渾身力氣,距離死亡還非常非常遙遠,於是想做一件公益的、事關家國福祉的更大之事,我是被熱心的朋友輾轉找去的,吃了一頓節制有禮但依然非常好的晚飯——這新一代的富翁靠的顯然並不只是忽然湧起來找上你的命運潮水而已,他們得有必要的知識準備和鑒賞能力,這個鑒賞能力原是對人的,聽得懂較複雜的話,辨識得出一定程度以內對的人和錯的人(但又不能真的太複雜,否則會失去力氣,就像女子網球界流傳的話:「要剛好聰明到可以學會雙手反拍,但又不能聰明到會想太多。」),然後隨著財富的大量累積緩緩及於物。後頭這部分就簡單了,難免要先繳點學費交點朋友,但基本上,我們活著的這個社會大部分是已成熟的市場,大部分的價值都已成功地層層換算成價格了,因此價值也是現成買得到立等可取的,只要稍稍描述得出來你要什麼。比方說我今天要請十來個平常不會吃太好,但很彆扭總會想到階級、想到環保、想到生態保育和動物權云云的學者文人吃飯,很簡單就有正確的人安排正確的菜單、地點和廚師;當然,要帶點惡意的嚇嚇他們那更容易,怎麼貴、怎麼稀罕食材、怎麼誇富荒唐怎麼來的菜單都現成印好在那裡,不必像當年基督山伯爵鄧蒂斯進入巴黎嚇人時還得一樣一樣自己費心布置;或者,還可以更精緻更馬基雅維利的,我要在謙和、尊重、高雅的大前提下仍保有一點驚嚇,像簽上我的名字一樣,在不經意中分別出你我,以設定談話的賓主基本位置和氛圍,這也是不困難做到的。

因此很明顯的,相沿甚久所謂的百萬富翁已錯誤到連作為象徵之詞都不行了。首先數字是錯的,「百萬」作為巨大的、不可思議的、無法計算的貨幣計量的好日子早已不復返,看過電視上「行政院勞委會」關心您的廣告嗎?今天你一個窮勞工若肯忍受二十五年卅年杵下來不逃走(但逃哪裡?),你也就是個百萬元在手的非富豪了(當然你可能轉頭拿去繳貸款去還債務,但不是說只在乎片刻擁有嗎?),我猜這在使用韓元的韓國只會來得更早更讓人惆悵,好像連個童年好夢都被剝奪了;然後,「翁」這個字也不對,這個字年紀太大、身體太肥胖而且太悠閑有著不事生產的收租者況味,記憶著早年的經濟暨社會的活動方式,以及彼時一般人的想像,因此還要加上一層不堪回首的時間土氣。

四個字錯三個,只剩「富」這個字。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要找一個替代富翁的一般性準確用詞還真是難,要讓他們自己認可那更難——當代的富翁在這上頭有種近乎神經質的敏感,喜歡保有著工作者的身份和稱謂,最好是把自己的名字直通通和自己創造的那個事業那個王國聯起來,就算不成傳奇,至少也是惟一的;次一級不創業的富翁也喜歡強調自己專業工作者的身份,證明自己龐大的財富累積得合情合理,並沒道德上的來源不明罪名。不用提富豪、巨子云雲,今天不是連CEO這個專業頭銜之詞都毀了、只會討來一頓好揍不是嗎?

就像那些搞叛軍、搞傭兵的強人喜歡稱自己是上校一樣,甚至明明軍事政變成功了,成為國家獨裁者都幾十年了,他還是一身粗布野戰軍服自稱上校——這裡,上校不是官銜而是戰士之名,意思是他還在火線上,他和部屬的關係一如昔日是兄弟、是死生相共彼此救援的夥伴,是仍然想同樣事情的人。

席間,富翁跟我們解釋他花錢花力氣這件事的純公益性、純利他性,我完全相信——這是一個明顯簡單的事實,他完全可以不必做,財富賦予他我們一般人難以想像的自由,讓他豁免絕大多數自然的和人為的災難,包括覆巢之下無完卵之類誰都難以遁逃的家國災難。富翁自己的用詞是,全球化底下的當前世界已是「規格化國家」,他不僅哪裡都可去,而且去哪裡都一樣。財富累積過了一個臨界點,攤在你眼前的世界圖像整個變了,財富不必再去購買通行證購買第三國護照,它自身即是開門的咒語,人類最森嚴、最令人頭痛無解的界線應聲消失,不只是國家移民法(一種最公然無視基本人權的律法),而是躲藏著的、宛如國家背後靈的種族和膚色。就像佛家講昔日世尊說不可思議法,生出強烈的金色光華掩蓋掉所有人的不同長相和膚色,抹平一切的差異,這裡有一種神跡的、透明的、大家一起遺忘來路艱辛的平等,如今大家都是金色皮膚的新人種。

的確,如果不幸哪天又起烽火,逃不掉的是我們這些沒辦法改變皮膚顏色的人。

但規格化國家的說法不盡正確,或者說講太早了些,個別國家仍面對個別的難題掙扎中。惟我們確確實實知道,局部性的普世規格化已然夠用的建造完成並如變形蟲般伸展,我們或許可以試著換另一紙世界地圖來想像這全新的世界圖像,比方說四季飯店的全球分布圖云云。把一整個地球全然抹平其實是難以實現的烏托邦,既做不到也不需要,因為金色皮膚種族的人數並不多;然而在每一個國家,尤其是每一個國家代表性大城以及最美麗景觀所在,只準確無誤的取其一點並進行封閉性的改造,卻是可全然不受同於在地任何自然和人為條件限制的。這每一個「國中之國」的小點,我們如果像小孩時候玩連連看的遊戲那樣,一個普通人肉眼看不見的富翁之國就這樣從透明之中浮現出來。不管在印度孟買、東歐布達佩斯、高冷曾經讓一整個文明蒸發掉的南美安第斯大山,或飢餓疫病仍在外頭肆虐的非洲大地,在這個國中之國裡面,包括視覺的景物、味覺的食物、聽覺的聲音、嗅覺的空氣,到觸覺的生命感受,完全可控制,一切都是同質的、熟悉的,也就是富翁所說的規格化。家鄉是攜帶型的,跟著你到每一個你在的地方,甚至從這裡到那裡、串聯這些點成線成面的交通工具也是家鄉的一部分,你有自己的飛機自己的船,所謂的逆旅亦可不復存在,連時間空間都可以阻絕把它給遺忘掉。

執迷現實、實人實物實事的朱天心看不下任何憑空想像的小說,包括武俠小說,怎麼樣都進不去那種有兩組道路系統、兩種旅店、兩個平行存在不相交駁空間的世界,其中一種路上走著的全是武功高強的人。如今她要不要修改自己的看法呢?以下這番話是大經濟學者克魯格曼引述過的,顯然他也認為這已是「現實」了:「今日的富人已形成自己的虛擬國家……他們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專屬世界、有自己的醫療體系(私人醫生)、差旅網站(私人飛機、旅遊俱樂部)、不同的經濟……富人不只是更富有,他們在財務上已變得像外國人,他們建造了國家中的國家、社會中的社會,以及經濟中的經濟。」

當代富翁如此抗拒一般性的、階級性的稱謂,我想,正因為這個金色皮膚的新人種、這個富翁共和國已成,基於某種不言可喻的道德心理,他們甚有默契的不張揚它,如同共同保護一處秘境、一紙寶藏圖,也保護自己的存在;還有更內在心理層面的,他們是否也意識到這樣一個全然沒差別、沒個性的規格化天地少了點什麼,轉而要強調自我、強調自己已所剩不多的獨特性呢?

我一位熱心於替大老闆、大富豪辯護的老朋友,多年來如一日的理由總是,商人是有風險的、會失敗的、會破產的、會化為黃粱一夢的,試圖以這個遍存的事實(的確是事實)來證明這樣一個階級、這樣一個新人種和王國並不存在,只存在於我們妒恨或腦袋不清的心裡——這當然是個很體貼但全然不對的雄辯。個人會失敗,但王國可長存,尤其是當這樣一個王國是非人的、階級性的存在時,這不是人類從來都是這樣的最基本歷史經驗嗎?個人的失敗當然不等於王國、階級的存廢,個人的失敗不過意味著你有可能得而復失、被取消其公民資格被流放出來而已。階級的上下流動性從來都是存在的,只是歷史的不同時刻有著森嚴開放不等的面貌罷了,其控制性和人們的可忍受性和道德認知成反比,人類歷史上哪有不死的國王(不管他殺或自己死)?甚至哪有不衰頹不杳逝的血統和家族呢(即使是人類歷史惟一的特例、日本萬世一系從未更替石上生青苔的天皇一族)?所以秦始皇那個正整數無限數列的帝王之夢只是個動人的笑話而已,博爾赫斯曾寫過一篇美麗的猜測文字,講萬里長城,驚異於曾經有這麼一個國王,想蓋起圍牆把自己的王國給完完整整封閉起來,但即使如此,時間仍從他手上逃逸出去,以至於他仍得派人去追回,去飄渺的海外仙山尋找,登高丘,望遠海,銀台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

事實上,當這樣的王國愈是不依賴特定的個體、愈超越個人的存在,它便愈堅固愈少可撼動可利用的缺口,因為它至少可不隨某個人必然的老衰而跟著失智失憶,它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必然離去(被殺被放逐、退位或死亡云云)而周期性的陷入混亂。人通常代表著不穩定、代表變數,法人則是超乎一切愛別離苦生老病死輪迴之外的,一個並沒有國王的王國,你要消滅它,一定少了很多方法很多可能性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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