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閱讀者的無政府星空——有關閱讀的限制及其夢境 留下狼狽不堪的模樣

因此,哥倫比亞不哥倫比亞當然不成為最終判准,加西亞·馬爾克斯比較喜歡玻利瓦爾,可能是玻利瓦爾的南美洲國人夢更揭示了某種心智的遼闊想像和可能性,可以聯繫那個令他熱淚盈眶的美好世界,也可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綜合了諸多細碎史料的整體判斷云云。然而,單單從《迷宮中的將軍》書中這段對書信的不同做法來看,玻利瓦爾的確比桑坦德是個「素質」較好的人。

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知道自己是歷史上為哥倫比亞爭得最多國際性榮譽的人一樣,玻利瓦爾也不會不知道他活著時已同時是個被寫入歷史的人物,他的一言一行,乃至於一句話一行文字一件衣服或任何一個日常用品,都將成為後人搜集、研究、取證的資料,如此自覺是人活著一種極沉重的負荷,就像《百年孤獨》之後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處境。我們知道,諾貝爾文學獎比諾貝爾其他獎項具公眾性,因此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通常再難寫出重要且成功的作品來,它被視為人活著的文學榮譽頂峰,也因而一不小心就是書寫生命的巨大句點。

但我們來回想一下拿下諾貝爾獎之後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什麼?不就是他那本奇妙而美麗的愛情故事《霍亂時期的愛情》嗎?——這我們不曉得該說他勇敢呢?說他專註呢?還是說他不在意好?在全世界人不合理的殷殷期待目光之下,加西亞·馬爾克斯居然選擇了「愛情」這麼小而且古老的一個題材,而且從頭到尾收起了他震撼全世界讀者的所謂魔幻手法不用,他無事般迴轉到傳統敘事,耐心且興味盎然地講一個兩男一女長達七十年以上的戀愛故事,一直要到小說幾乎是臨結束那兩三頁,那艘承載了費爾米娜和阿里薩以及他姍姍而來愛情的河輪,才在馬格達萊納河上的永生航程中正式「起飛」,讓我們又瞥見了那個叫人驚呼出聲的魔幻加西亞·馬爾克斯。

也就是說,與其講玻利瓦爾不像桑坦德那麼在意歷史聲名,不如講他更在意更專註於手中當下得做的事,兩下相權,他寧可選擇失敗和後悔,願意承荷失敗和後悔的風險代表人還好端端活著,猶迎向生命的無限可能,而不像照顧歷史聲名的人那樣已經關好門在料理後事了。《迷宮中的將軍》書里另一處,加西亞·馬爾克斯便如此寫道:「對於外界一切有關他的傳言,無論是真的還假的,他都很敏感,任何關於他的不實之說都會使他卧不安寢,一直到他臨終時,他都在為揭穿謊言而抗爭,但是,在避免謊言產生這一點,他注意的很少。」

在當下、短暫時間裡,困擾人的通常是不形諸文字、在口耳之間飄浮的風言風語,然而,最可怕的終究是文字,一種抵抗時間的歷史鐫刻形式,風會止息,埃塵會落定,但文字,尤其是寫入了書籍的白紙黑字,卻頂多變成了黃紙黑字而已,所以了不起的近東詩人歐瑪爾·海亞姆說:「任世間所有的淚水,也洗不去任一行。」

孔子曾大剌剌地講說人最該介意的是自己死後沒在後世留下痕迹,這是好的,由此人拉高了自身的視野和規格,但那些在生前就預先窺知自己必然存留於歷史的人如玻利瓦爾這樣,卻得神經質於究竟留下什麼痕迹,不只為「揭穿謊言而抗爭」,更麻煩是為真話而抗爭。畢竟人漫長一生之生存痕迹,從無知、啟蒙、嘗試、成熟到衰老昏跡,總是一個不斷和失誤打交道的艱難過程,不能不留有狼狽不堪、每一回想起來就脊骨發冷腦門一陣暈眩的言行記錄。才故世不久的古生物學者古爾德告訴我們,大自然里只有無機體才可能形成對稱的完美形式,有生命的東西是做不到的,因為生存傳種所時刻面對的天擇是嚴酷沒僥倖的大事,救死不暇,甚至匍匐爬行各種爬蟲類的不雅觀姿勢都得採用,因此不會有那種完美形式的美學餘裕。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寫過這麼一副玻利瓦爾的滑稽模樣:「生活已使他充分地認識到,任何失敗都不是最後一次。僅在兩年前,就在離那兒很近的地方,他的軍隊被打敗了。在奧里諾科河畔的熱帶森林裡,為了避免在士兵中間發生人吃人現象,他不得不下令把馬匹吃掉。據不列顛軍團的一個軍官證實說,當時他那副滑稽可笑的樣子很像一個游擊隊員。他戴著畫有俄國龍的頭盔,穿著騾夫的草鞋,藍色的軍服上帶著紅色的穗飾和金色的扣子,一面像海盜似的小黑旗掛在平原居民使用的長槍上,小旗上的圖案是顱骨和交叉的脛骨,下邊則用血寫著:『不自由毋庸死。』」

當然不只這一處,事實上,從常識性的偉人形象而言,整部《迷宮中的將軍》中的玻利瓦爾樣子,簡直都是——用某位讀了原稿的歷史學家的話來說是:「這是一個赤裸裸的玻利瓦爾,求求您,請給他穿上衣服吧。」

這類歷史級人物的諸如此類宿命性麻煩,我們這些尋常人等讀者是有餘裕當笑話來講的——多年以前,我個人曾惡魔般地想編一本短篇小說選集,對象是當前台灣最好一批小說家的第一篇小說,尤其是那些十幾歲就開筆書寫的,像張大春高三那年發表於敝校校刊的某青春綺麗力作(為張大春一世英名著想,姑隱那麼長的小說題名及其內容),像朱天心寫於北一女高一時的《梁小琪的一天》,像朱天文寫於中山女高高二時的《強說的愁》云云。事實上我連腰帶上的宣傳文字都擬好了:「本書獻給所有有志成為小說家的人,您瞧,這些人都曾把小說寫成如此模樣,您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就算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也有他年少的第一首詩,第一篇短篇小說,不止如此,我們講過的,他還有白紙黑字簽名的欠款條子——那是他年輕落魄歲月在某異地積欠旅館主人房錢的憑據,最終人窮志短逃之夭夭,諾貝爾得獎之後,該旅店主人君子報仇不止三年地公開此一稀罕欠條,並開心地決定永久保存傳諸後世子孫,千金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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