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怎麼閱讀?——有關閱讀的方法和姿勢 有用的威脅和陷阱

但太尋求聰明的方法,太講究效率,在笨頭笨腦的閱讀實踐上的確容易出事,既是陷阱,也是威脅。

方法或效率,最終都是功利性的用辭,意圖把渾沌的整體分辨解析成重要到不重要、有用到沒用的光譜出來,從而進行擷取和捨棄,而速讀便是如斯圖謀下最極端到成為滑稽把戲的形式,無怪加西亞·馬爾克斯要語帶譏誚到如此田地。

我個人沒學過速讀,但其道理和個中機巧多少曉得一些。喬治·默奇每分鐘能讀八千字,並非他眼球構造有了奇怪的進化或習成了什麼特異功能,正確來說,是他眼睛平均每分鐘S形地「掃射」過印有八千字的書頁,速讀教你如何捕捉冒出你眼中的所謂關鍵字詞,再像小孩連連看遊戲般,由這些點自行連接成一幅圖像或一道敘述軸線,認為這就是這本書去蕪存菁要告訴我們最重要、最有用、最富意義的部分,是此書的「主旨」,其餘省略沒看的部分,能依此軸線補滿的部分自行補滿,不能的部分那就是無關的、無用的、可捨棄的,或因作者的啰唆不知節制,要不就是惡意騙稿費的。

且先不管速讀者這麼認定對不對,這用得著學嗎?這種把幾十萬字濃縮為五百字的野蠻方式,我個人任職於出版社,天天得幫所有人做的便是這麼件無聊但不做不成的事,我們的工作成果就印在每本書的內折頁或封底,你只要隨便走進哪家書店,拿起任一本你想快速知道其大致內容的書,不要錢,更不必學速讀,十分鐘內你至少可「看完」五、六本書,比喬治·默奇還快還有效率。不然,你也可花點小錢買兩本坊間所謂的一百本經典名著的介紹之書,他們也是這麼搞的,一百字講完作者,三百字敘述內容,最後再一百字用人生智慧教訓你,結束。

閱讀變成這種樣子真叫人悲傷——閱讀不是「看到」,而是思索、啟示和理解,它不決定於我們眼睛的速度,而是我們心智的速度、深度和延伸的廣度(後兩者可能更重要),一如書寫不決定於我們寫字或打字的速度一般,否則拿諾貝爾文學獎的就不該是加西亞·馬爾克斯這些人,而是幫我們出版社噼里啪啦打字的那些雙手萬能的可敬小姐們。

過度迷執於方法和效率,對我們閱讀的個人構成陷阱;然而,當社會大多數人集體執迷於方法和效率,倒過頭來,危險的就是閱讀本身了。

真正指引而且驅動人心智去勇敢想像、去探勘冒險、在未知領域摸索前進的,是人的好奇、是人認識的激情、是人想弄清楚真相的不可抑止之心,在這些宛如繁花盛開的嘗試和成果中,明晰可管理的只是一小部分,「有用」的部分更少得可憐,宇宙的生成和奧秘對我們有什麼用?時間的本質和意義我們能拿它來幹什麼?陶瓶上那些美麗的花紋釉彩有增加盛水的功能嗎?故宮博物院那些攝人魂魄的青銅器,讓昔日的無名工匠最花心血鑄造且最容易失敗得鎔掉重來的,不就是無用但漂亮得不得了的裝飾部分嗎?

每當有人,尤其是手握生殺大權的人,想起來用效率、用重要不重要、用有用沒用來逼問時,往往就會帶來人自由心智的委頓和書籍的瘟疫性浩劫。柏拉圖要建造一個斯巴達式、萬事萬物皆有功能且環環相扣的理想國家,無用(無用即有害)的神話就得全數消滅,所有的詩人也得一併被逐走;秦始皇要留下有用之書,於是便只剩卜筮、天文、農藝等幾套叢書,其餘的全數化為燃料,我們可想像一下,當誠品書店、金石堂書店只剩這三組書時,那是多荒涼可怖的末日書店景象。

事情當然不會一下子糟到如此返祖的地步,但這樣的警覺還是得有,告訴我們不要隨便啟動這個可能,即使不變成柏拉圖或秦始皇要的樣子,成為我們近在咫尺新加坡那副鬼樣子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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