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簡化的字 其實每時每刻在進行

「塵」字的一字三折,套句名小說家張大春的用語,只是「一個字在時間中的奇遇」,以此作為文字簡化的樣板,其實文字簡化絕非這樣千年一次的時間跳躍行為,毋寧是綿密的、隨時隨地發生的,概念上比較接近連續而不是暴沖;此外,作為文字一員的「塵」字也不是什麼得天獨厚的文字簡化選民,而是和其他所有文字夥伴並肩走上一去不返的歷史簡化之路,最多只是大家運道不同遭遇不同,簡化得並不均勻而已。

因此,「」→「塵」→「」無疑是個太過簡易的方程式,至少至少,我們其實應該把它強化成大致這個樣子:

如此一來,我們便看到中國文字的幾個簡化大階段了,其中

「實像」→「曲線構成」→「垂直/水平構成」,這和荷蘭知名抽象畫家蒙德里安的演進方式完全一樣,他的「樹」、「教堂」、「風車」和「海浪/防波堤」系列無不如此。

然而嚴格來說,這些大階段的文字簡化分割,基本上都是追認性質、整理性質的,文字的簡化,是先在使用過程中自然且連續性地發生,到差不多已轉變完成,才由政治、社會的掌權者予以正式確認,必要時,並頒行新字體的標準版本,來一次必要的統一。

包括我們印象里最有統治自覺的、最使用政治強力的秦朝「書同文」文字改革,也是整理的性質大過於創新——秦的小篆改革,之所以比較特別,主要是多了一種歷史的偶然原因,那就是西周的武裝殖民擴張政策(諸侯分封),到幾百年後的春秋戰國割據分立,使得原先雖不嚴謹,但基本上同屬一支的文字,隔離性地各自線條化數百年之久,因此,到得戰國後期,已明顯看得出各國的差異了,比方同一個「馬」字,我們今天可看到的景況便是——

面對這個逐步擴大,但尚未構成辨識性困擾的文字差異現況,以戰勝國之姿君臨天下的秦,當然非要做點事不可,於是他們當然以秦的文字為主,要大家向中看齊——後來我們把小篆看成秦相李斯的純發明,並以此整體構成秦始皇貶古重今、把傳統一傢伙打爛丟棄的革命形象,至少就文字這面來說不全然是事實,我們可以相信主事的李斯有某種程度的判斷和調整自主空間,加進某些自己的發現創造是可思議的,參酌某些其他各國的文字演化造型或靈感也是可思議的,畢竟李斯是個有相當實力的書家(彼時文字學者和書家應該是二而一的、不分割的),他親筆的泰山刻石小篆,那可真的是漂亮得不得了的字。

但無論如何,這不是全然由上而下、行於社會的實況和需求之先的改革,更不是意識形態主導的改革。秦的文字改革絕對有現實的迫切需要,而這需要的確是以文字自身為主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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