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奇怪的字 隨機選擇

然而,究竟是大蜥蜴一樣的布恩迪亞家族近親通婚的畸形兒呢,還是秋日午後插著五節芒或狼尾草的女兒昔日呢?

理智來說,答案可能接近後者。我們稍加留心絕不難看出來,字中那個怪人所生長的奇怪尾巴,其實我們應該覺得似曾相識,類似的圖形也出現過「無」字那個人的手上,這裡幫大家回憶一下,免得還要費勁去翻找——無,即「舞」的原形字,

因此,我們似乎可合理地推斷,這不是真的尾巴,以返祖般地記憶人類的從來之處,或悲傷地牢記一則曾有的人倫慘劇以為戒,而是某種人造物,可裝卸的,大約仍是節慶或祭祀時的某種裝扮。

但問題仍在。尾巴四處都有,幹嗎要如此曲折兼嚇人,找個人造物來以假亂真呢?今天,我們以事後之明來說,不得不感受到造字者的苦心積慮和細膩,在我們所見過的動物象形甲骨字中,有著漂亮捲曲長尾巴的大概是虎(光焦點順利轉到尾巴部分而不是一整隻動物呢?當然,藉助指事符號的橫杠游標或曲線游標是可行的辦法,可是造字的人們沒選這條路,他們信心滿滿地從第一感的實存世界跳出來,選用更奇特、更惹人驚愕從而不得不看到那根怪異尾巴的造型來固著訊息,我不曉得其他看到此字的人怎麼想,至少我個人真的很服氣,服氣他們大膽且生動的想像力。

春江水暖鴨先知,拌嘴的人會說,鵝也先知,魚也先知,青蛙水蛇螃蟹包括精緻滑翔於水面的水蜘蛛無不先知,為什麼造字的人厚此薄彼,非要選用這種表達而不選用另一種表達呢?

這就是造字的隨機性——豈止造字而已,我們整個人生也充斥著如此的隨機性,你得時時作出抉擇,有時無關好壞也根本沒辦法考慮太多太久遠之後的可能成敗利鈍,戀愛如此,婚姻如此,人生諸多大事很少不在這種前途不透明卻又得迫切作出決定的狀況不奮勇前進。

在街道呈棋盤狀的大台北市坐過計程車的人想必都有類似的經驗,你很清楚自己想去的地方,然而,當計程車司機客氣問你走哪條路線好時,你心裡知道這其實沒差,會到就好,因此,有人乾脆認準其中一條到底平息麻煩,有人服膺孫中山在三民主義演講稿中所提到的相信專家的上海搭車經驗,推給司機作選擇,我個人是後面那種人,我的回答總是「方便就好,看哪條路線好跑就哪條」。

造字的選擇大體上便在類似目標明白,但抉擇介於有道理的認知和無須非有道理不可的偶然機遇中完成。比方說「公平」這一抽象概念,老實說,我們抬頭可見的長短一致或平坦的東西如地平線應該不至於太少,而中國文字中的「法」字從水,用水由高就低的流體特質就是個相當漂亮的選擇,我們很容易想到,水不僅在形態上呈現所謂的水平,而且它彷彿還存在著某種意志(我們現在當然曉得是地心引力在作怪),會讓不平趨於平坦,從而讓公平的概念、法的概念不僅僅是靜態無味的描述,而隱含了動態的矯正、分配之類線索;而在古埃及,同樣的概念,他們隨機選用的則是當地某種鷹類的飛羽,用這個長短一致且紋理清晰分明的自然之物來代表公平,併兼有著強勁有力、能支撐高飛衝天的漂亮意象。

當然,早些時中國的「法」字比較麻煩,寫成「」,字裡面明顯藏了一隻很像鹿的動物,這據說是一種單角的神羊,名叫廌,又叫懈豸。據說皋陶(包青天之前中國的法官代表人物)治獄時犯人有罪時就叫神羊用角觸他什麼的,這有點語焉不詳,老實說我個人從來也沒真的聽懂過,這極可能關係著一則遺失的傳說或歷史典故,讓我們眼見呼之欲出的滿滿訊息硬是封錮起來,非常可惜,饒是如此,它左邊一樣借用水的意象和特質仍是非常非常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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