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可怕的字 哀矜勿喜

甲骨文中有好些個這樣可怕的字,像一張張檔案紀錄照片,忠實地為我們封存了此類無可辯駁罪行的呈堂證供一直到今天,也揭示著彼時人們生存掙扎的殘酷一面,我們該用什麼樣的心思來看待呢?功能學派的學者如馬林諾夫斯基或要我們穿透殘酷的行為表象,睿智地把我們的思維聚焦到其功能上頭,去理解此類行為於彼時彼地社會建構及其運作維修的必要性(我們的確不好否認刑罰的功能及其必要);文化相對學派的人類學者如米德則提醒我們稍安勿躁,記得在這種時刻最該保持冷靜、謙遜和中立,別以我們同樣受一時一地制約的價值去妄加評斷甚至覆蓋時空不同的社會云云。諸如此類壓抑我們最素樸正義感和最普遍人性價值的思維警覺,雖然可議,不周延,用學術工業的標準來說也都「過時」了,但仍有他們的一見之得,有其斑斑歷史的可理解線索和進步意義,因此便也罷了;反應比較奇怪的是我們中國的一批民初學者,他們擺明了對這些字的歡迎,眉飛色舞,只因為這些字證實了老中國歷史和文化的黯黑和腐朽不堪,而且打開始就「整組壞去」,更重要的還為中國古代奴隸制的存在找到證據,因此可作為很好的開路機,辟一條坦坦大道,好讓他們把早已備好待命的整套馬克思歷史解釋給像迎神拜會般迎進來。

實在太開心了,因此忘記了「苟得其情,則哀衿而勿喜」其實並非某階段階級社會的特定意識形態產物,而是一個深刻的、具普遍意義的好的人性提醒,它沒要阻擋我們去勇敢正視最不堪的真相,也不像所謂「理解一切就可原諒一切」的道德異化偽寬容,它只殷殷提醒我們可別忘了自己是個人,而不是喪失主體性的充做另一種意識形態(革命主張的、國族意識的、敵對力量的)的奴僕和工具。

我們這裡讓「醢」字領軍,以為這組可怕甲骨字的帶頭者,不見得是因為它手段最兇狠、帶給受害者的痛苦指數最高(雖然它其實正是如此),而是因為「醢」字是為殘酷而殘酷,除了勉強可找到威嚇性的功能性薄弱解釋而外,再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可讓人這麼來對待另外一個人。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是甲骨世界中可見最仇恨最殘忍的一個字,帶著獰笑。

其他的可怕之字並不這樣,它們的殘酷多少有跡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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